陈宁霄开车、减速、过岗亭、倒车入库时,心里都浮着这个念头。乘上电梯,打开家门,看到睡在床上的少薇,他拥她入怀,身上不沾风雨,唯有整洁与宁静。
少薇转醒过来,摸着他昨晚抵到自己嘴里被咬出一排深刻牙印的指节,迷迷糊糊地说:“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会开得好吗?”
“好。”陈宁霄亲亲她的耳朵,问:“改天,要不要再和公安部的专家碰个面,跟他说说你妈妈的长相?”
少薇被这根银针刺醒:“好。”
其实大约是没用,因为已经十几年。一个人的样貌、身材、气质,已经有很大的变形。
“贺闻铮说,济南政府有意升级安防和数据处理中心。”陈宁霄说这一句时开了台灯,不动声色地看着少薇的面容。
“还记得你之前是怎么找到尚清的吗?”
“嗯。”少薇点点头,翘了翘嘴角:“原理都一样。”
只不过一个是小池子捞金鱼,一个是大海捞针。
“有办法,剩下就交给时间,对么?”陈宁霄仔细地观察着她,生怕漏掉她任何一丝微表情。
她肤色太淡,透明着,有一股摇摇欲坠之感。
少薇哼笑一息:“对。”
陈宁霄于是知道,她已经陷入到似人似魔的恍惚中,陷入到司徒静施给她的高压和蛊惑中。
是的,她生命巨大的谜团,这一辈子苦苦的找寻和叩问,所有被迫的漂泊和苦难,外婆临死前的念念不忘,都已经是一步之遥。往前一步,就是解脱。
再两天,就到了陈宁霄大伯母的生日酒会。
这当然不能明说为这位贵妇的生日会,而被说为是昆曲鉴交流会,昆曲名伶齐聚一堂开唱,既庆生,又名正言顺。地方也选得好,却是巧了,当年的盛怡园。戏台和观众席分设两座八角凉亭内,隔水,荷花正盛。名伶们按剧目时间轮番粉墨登场,间歇时,四处亭台楼阁正方便宾客说话。
少薇前一天打了电话给陈佳威,拜托他介绍一个妆造工作室。当天下午,她穿着一身香奈儿过去做造型——司徒静送她的那身。
陈佳威也在那儿,估计是特意等她的。本来想跟她玩笑几句,但看见她脸色,却问:“你病了?”
少薇摇头。
陈佳威想摸她额头,想想没敢造次,拜托工作室的人给她打扮漂亮精神点。
“很少见你这么隆重。”陈佳威在桌沿靠立着,从镜子里找她的眼睛,但发现以往坦然宁静的她,今天却开始躲避跟人的对视。。
一朵白山茶,从枝头凋谢下来。
陈佳威蓦地心里一惊,脸色也微微一变。等一个钟头后少薇弄完,他拎住她胳膊:“你确定你这会儿正常?”
少薇的视线比平时更缓,跟他说对不起。
陈佳威眉头拧得很紧:“没头没尾的,什么对不起?”
“你进ICU的事。”
这都哪年的老黄历了,陈佳威无语,“我这儿翻篇了。”
少薇低头看了下自己双手,笑唇往上抿。
是不是她胆敢还自如地活着的原因,是因为她当年的罪孽不上不下?只有罪孽不上不下时,她才这样厚脸皮苟延残喘地活吧,罪孽滔天了,也就可以清算,可以一了百了了。
在门口等陈宁霄来接时,风吹紫薇花,她想了很多个人的脸。尚清的,梁阅的,陈佳威的,最后是陈宁霄的。思来想去都是亏欠,说她是扫把星,她择不开。她从一开始就羡慕曲天歌和司徒薇理所当然的活法,她也想,但人生是把好刻刀。
陈宁霄的车子到了,少薇上车。
路上她一直在看他的脸,像要记住。
“我高中时给你做过一个礼物。”少薇蓦地说。
“是什么?”
“一条围巾,亲手织的,浅灰色的。”
陈宁霄回过眸来:“怎么不送?”
“拆了。”少薇答,“觉得你不会喜欢,也不需要。”
“送了才知道。而且,会喜欢。就算不喜欢,也不关你的事,是那时候的我匹配不上你的心意。”
少薇抿着唇笑了一笑:“嗯。知道了。”
过了一会,她问:“你以后会当爸爸吗?”
陈宁霄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紧:“当然。”
她问这个问题的方法,是把她自己当局外人。他已经不会再怀疑她对自己的爱,这种置身事外,不似人间,是死人问活人的。
“那你会有几个孩子?”
“一个不嫌少,几个不嫌多。”
少薇忍不住笑出了一点声响:“可是你明明怕吵。”
“房子够大就行,而且,”陈宁霄微微撇转脸庞,目光漫掠过她脸:“今时不同往日。”
飘在半空的透明的她,又几乎要为这一句痛彻心扉,回到躯干。
但副驾驶座的她却恍惚着,未再开口。
挡风玻璃前盛夏明媚,香樟树接天蔽日,黑的树干,浅绿树冠,投下婆娑淡影。
人下决定前,要先看自己的短处。
虽然还没下好决定,但少薇知道,假如真的让周景慧出事,她从司徒静那里知道了母亲的下落,解了人生的谜团,也就到了她该告辞的时候。
不知道陈宁霄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恨她再次选了别人?
这个问题浮上心头,比一命抵一命更让她心脏停跳。
到了。
盛怡园。
明清传下来的园林,靠着私人修而维护一新,墨绿色的题字在岁月中渐渐褪成孔雀绿,很雅。少薇抬头望了一会儿,知道这牌匾到了刷新漆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