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孟玉(7)
我命人拿了一壶酒,进入了狱中。
冯清眼皮未睁,我也并不见怪。
两只酒杯,我摆在案上,恭敬跪坐,对他道:「冯先生,玉来此前曾去拜访府上,同夫人和公子闲话片刻。」
冯清并不为所动。
我将酒杯斟满,道:「我有一疑,能否请先生解惑?」
他沉默片刻,看向了我,问:「将军乃是承天命之人,授业恩师更是当世大贤,不知如何能寻我解惑?」
我看他面色青白,这两日,大约便是他的极限了。
我将酒水灌入喉中,这是从西市酒肆中打的酒,口感并不十分好,但行军路难,物资紧缺,能喝到这样的酒水已是难得,我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我问:「先胤朝文武百官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先生身处其中,更能知晓内情。玉不解,先生如此刚正耿介之人,又如何当得大理寺卿且未曾获罪?」
朝廷腐朽糜烂,清醒的人是最该死的。
冯清大约没想到我问的是这样的问题,居然露出了笑容,只是笑容里也带了勉强和无力:「圣人无道,群臣奸佞,他们总需要一个靶子,来安抚百姓,来统御民声,好让这黑暗天地,有一分亮光。」
可怜他虽明晓道理,却也挣脱不得。
我若有所思:「他们恨毒了先生,却也离不开先生,只因这滔滔民意,让他们惧怕吗?」
冯清:「正是。昔日我曾为了百姓,当街殴打仗势欺人的世家子弟。世家要拿我问罪,是百姓将我护在身后。我离任后,百姓送来万民伞。恩师令我入大理寺就职,百姓争相欢庆,因着他们的日子要好过了,他们终于迎来了一位青天,他们不必在受人欺压后求天无路,问地无门。百姓如此真情待我,我万死不能相负。」
我在入城后曾四处行走。
瞎了眼的婆婆拉着我的手,说:「将军,您将冯郎君放了吧,他是个好人。」
打铁的铁匠对我说:「若非冯郎君相助,小人的女儿便被世家子抢走,生死难料,将军请将小人的命拿走,放了冯郎君吧!」
浣洗衣物的少女对我说:「将军,若非冯郎君,奴便要被地痞无赖欺压投河了,请将军饶恕冯郎君吧!」
抱着孩子的寡妇对我说:「将军,是冯郎君为我母子二人夺回了被霸占的家业,冯郎君是个好人啊!」
卖豆浆的老板说:「将军,当初我因收摊晚了,挡了世家的路,若非冯郎君,我就死在了世家马下。」
我看到冯清讶然的神色,方知自己落了泪。我抬手拭泪,对冯清道:「先生既不愿出仕为官,那便离开吧!」
见他不语,我道:「昔日我总不信朝中竟有先生一般的人物,今日见了方知世上还有光亮。如先生所言,玉虽是乱臣,却非贼子,从前不愿杀先生,现在不舍杀先生,既如此,先生应当离开,同妻子团聚。」
冯清微笑,对我道:「将军高义,只是冯某不识抬举,愿与大胤共存亡。」
我站起身,质问他:「先生效忠的是大胤,还是万民?」
冯清问我:「有何区别?」
我道:「何氏郡守效忠大胤,城破之日举家殉国,从容赴死,未曾有怨怼之色,我敬之。先生欲以死报国,可却又因我施仁政,约束军纪,令夫人对我以礼相待,今日一番彻谈,可见忠的是万民。既如此,我孟氏掌天下,同他李氏掌天下有何分别?先生出仕为官,且看我孟氏是否有利万民之举措,也好过枉死狱中,徒留遗憾。」
冯清看向我,目光奇异:「某究竟有何用处,竟让将军如此待之?」
是的,父亲座下能人贤才辈出,又何必执着于一个冯清呢?
我对他道:「先生,我也曾被欺压过。」
第10章
博远侯嫡长女,乃是惊世骇俗的女子。
拜当世大贤为师,习弓马刀枪之术,着男装,好争斗,性狠毒。
阿父疼我二十年,可他曾指着我说虎狼心性。
阿兄疼我二十年,可他也与我分席而坐,不忍视之。
胞弟阿璠同我奔逃千里,可在归家后遁入房中不愿见我。
弟妹皆敬重我,可他们更畏惧我。
姨娘们更是不敢兴风作浪。
我阴险、我狠毒,我身为长姊从不友爱弟妹,我五岁就能把妹妹推入湖中,我在学堂读书时常滋事斗殴。
我将那壶酒饮尽,将我的一路对着冯先生娓娓道来。
我即将二十岁了,往事不堪回首,压在心中,沉甸甸的。眼前的人是个世间难得的贤明良才,他忠诚、他仁慧,他受人爱戴,他清白简素。我本不该如此的。
酒意蒸腾,我问:「先生,何谓好人,何谓坏人?」
我十岁那年,家乡云川受了旱灾和蝗灾,从前我读史书,但见灾荒之年民不聊生,虽心有怜悯,却也难以想象,现在看来,未尝没有「何不食肉糜」之感。
「岁大饥,人相食。」
那年月,阿母带着我和阿弟在家中为过世的祖母守孝,朝廷的调令发了九道,阿父不得不前往越州就任。阿母点了姨娘和弟妹随行,而我阿兄因着是嫡长子,自然也是要跟着去的。
家中唯独我母子三人。
随后便是大灾。
百姓颗粒无收,草根树皮被吃得干净,他们的喉咙渴出了血,粗糙的皮肤干裂出沟壑。人们将目光盯上了田垄上的黄土。那孩儿们,脸颊瘦削得皮包骨头,肚腹却肿得大大的,凄凄唤着阿父阿母,说儿好痛。可是没有办法,他的阿父阿母也是如此,枯瘦如骨架,干涸如黄土,腹大如鼓,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