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史:越阿蛮(20)
女郎不想死,就只能当皇帝。
她永远只忠于自己。
在皇宫的日子比从前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不少人开始走我的门路,要给我送金银,送珠玉,要我在女郎面前美言几句。我一概谢绝,又将这些事说给女郎听。
女郎有些可惜那些金银,说你收下又如何。我却暗自抹了冷汗。
这么多年,至少赵女官教我的我还能记住。
再深的情分也会被消磨,而我从来都不是独一无二的。
福儿会刺绣,兰乔擅商贾事,丹云碧月美貌无双。铺床叠被,端茶倒水,洗锅做饭,这样的活计寻任何一个妇人都能做,如今女郎是陛下,我更不能露出任何把柄。
否则即使女郎愿意保住我,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后宫一应事物均由太后掌管,后太后年岁大了精力不济,女郎另设女官,掌管一应宫务。
金巧长大了,嫁了一个布行的掌柜,那掌柜家资丰足,温和善良,我为她添妆,送她出嫁。
福儿长了皱纹,笑着说:“看着金巧,想起来咱们当初刚进府,你那时候还叫蛮子,牙婆起了个名叫桃花,后来,陛下管你叫阿蛮。”
我笑道:“阿蛮这个名字很好!”
福儿感叹道:“咱们都是苦命人,可一生的运气,都用在进了侯府,侍奉了陛下。如今便全是好日子。”
我对她道:“明日随我入宫!”
福儿问:“要去给陛下请安吗?”
福儿几年前绣出了破阵图,得先帝嘉奖,入宫侍奉针线。后女郎即位,她得赐还家,一家团圆,如今教导京中闺阁小姐刺绣。
我道:“周嬷嬷曾有个女儿,年少时被卖作童养媳,如今找到了,我们去见一见。”
福儿先是讶异,随后喜悦,道:“嬷嬷九泉下也可合眼了。”
当晚,我宿在福儿家里。
第二日我同福儿一同入宫。
周嬷嬷的女儿是童养媳,嫁的夫家姓张,无名,亲邻以“张娘子”唤之。
张娘子年纪比我们大,头发已经半白,眉眼间有些像周嬷嬷。
女郎问她想要什么。
天子许诺,言出必行。
我担忧张娘子不知道这诺言轻重,又怕她肆意开口让陛下难作。
若是张娘子无所求,难道子孙后代都要碌碌无为吗?
若是张娘子所求甚大,难道陛下要越过一众功臣老臣给她封赏吗?
张娘子沉吟许久,道:“草民不敢奢望。阿母有幸侍奉陛下一场,乃是阿母之幸,草民幼年被卖,本不该享受阿母之功。”
女郎问:“若朕非要给你呢?”
张娘子深深叩拜,道:“草民请求陛下,给小儿一科举的机会。”
女郎问:“只要这个?”
张娘子:“是!我夫家隶属匠籍,世代为匠人,可小儿喜读书,有大志向,因匠籍无法科考。请陛下恩准,容许小儿科考。”
女郎沉吟许久,道:“准!”
我观张娘子言语不似寻常妇人,又想她出身贫寒,夫家为工匠,如何能有这般见识。
张娘子却道:“我从前也是泼辣刁钻的妇人,因着家境贫寒,常为蝇头小利与人争端。如今陛下恩德,家中经营有方,日子也渐渐好过。我在旁听小儿读书,又听小儿讲解,不觉心中多有感悟,再不是从前。”
我送她回家,女郎赏赐金银布匹,我同几个姐妹又为她添置许多,以全周嬷嬷的恩情。期间我以御前女官的身份为其打点上下,免其怀璧之罪惹人觊觎,张家因此发迹,成为了当地的望族。
后女郎又改革匠籍,准许其子女读书科考。
再三年,女郎废匠籍,允许其自由行走,传承不以子嗣独传,宫中常用工匠,为其增加例银贴补。
匠人无不感念其恩德。
第30章
女郎的身体衰败下来了。
她一生着实不凡,先是征战,后又贬谪,回到京中又埋首案牍,疲于公务。自身从不注重保养,要烈酒浓茶,吃鱼肉荤腥,又练武又打猎,年少时尚且精力充足,如今年岁日长,自然损耗颇多。
我不给她浓茶和烈酒,又给她煎药,制作膳食,就连香炉中也加了药材,可是抵不过阴雨天疼痛的骨头,半夜的咳嗽。
她的臣子在议事后走出殿外,有时也会带了些泪。
时间远比帝王无情,世上最圣明贤德的君主,和世上最忠直聪慧的臣子,缔造出如今的盛世,竟然也换不来半分的垂怜。
我恨白发,恨夜晚,恨雨天。我要宫内不许出现枯枝败叶,我要宫内不许燃尽残烛,可是我抵不过时间,我留不住女郎的脚步。
我该庆幸,女郎从生到死,从未有过狼狈。
史书上的帝王,再是雄才大略,驾崩前也多见昏庸,让这一生功绩添些败笔。可是女郎仍然冷静,她教导孟辞成为好的储君,为她留下了清明的吏治,充裕的国库,忠诚的臣子。
她坐在殿内,拥着厚实的狐裘,殿外雪纷纷而落,殿内温暖如春。
她慢慢的将政事交代下去,我背对她坐在门槛上,泪水浸入了地砖的花纹。
她交代了政事,要自己的臣子们离开,谁也不走。
谁也不想走。
谁都害怕,当他们背过身,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君主。
女郎就笑:“别作出这副形容。今年瑞雪,明年便是丰年,若是年关少事,咱们一起打猎。若是能猎来老虎,那才是美事。”
她道:“诸位,今年的秋狝不要我去打猎,冬日也该让我活动活动手脚了!”
他们好像松了口气,纷纷要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