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驭犬手札(188)
太傅站在花厅里,背对着门口。
朱辞秋踏进门槛时,瞥见老人枯瘦的手正将婢女奉上的茶盏推离案几。
“想来是我府上的雨前龙井太傅不合心意?”
她语气微扬,似有调侃。
太傅闻言,转身揖礼的姿势带着老臣特有的板正,“殿下说笑,老臣来此只为一事,实在无心品茶。”
朱辞秋越过太傅,径自坐在主位,笑问:“太傅,想问什么?”
“老臣斗胆,敢问那位……”太傅似乎不知该如何形容接下来的话,顿了顿,犹豫道,“他如今真的,身在燕京?”
朱辞秋神情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太傅,目光如炬。
太傅已从她的神情中得知此事真伪,他喉结滚动,缓缓开口:“老臣惭愧,竟让逆贼蛰伏京中数十载。”
朱辞秋视线掠过太傅腰间的芙蓉玉佩,那是一种特殊的纹样,十岁时,她曾偶然在东宫书房的暗匣中窥见过相似的断玉。
她忽而将桌上的青瓷茶碗端起,抿了一口,平声道:“蛀虫总爱藏在梁木暗处。”话音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了话题,“本宫初回燕京,想将中秋宴办得比往年更隆重些。”
“陛下病体尚未痊愈,中秋恐不宜太过隆重。”太傅声音突然沙哑,“更何况,如今京中皆传殿下要效仿武曌……”
太傅的话尾淹没在朱辞秋手中突然放下的青瓷茶碗与紫檀桌案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中。
“本宫身为长公主,自该替父皇好生培养新任太子。”朱辞秋霍然起身,抖了抖衣袖,“不过也该让乱嚼舌根的人知道,京外的辽东铁骑,也不是吃素之
人。”
太傅沉默半晌,忽然拱手弯腰,腰上的芙蓉玉与金鱼袋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老臣告退。”
佝偻的背影,沉重的步伐。
就像背上背了公主府听雨堂后满池的夏末残荷,沉重枯败的令他再也止不起腰。
朱辞秋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想到勤政殿病重的朱煊安。
脑海中浮现出四个字:时日无多。
太傅走后,西琳端着药碗进来。
朱辞秋此刻正攥着心口蜷在圈椅里,殿中央的博山炉腾起的烟被门口吹入的穿堂风吹散,西琳将药碗放在桌案上,褐黄药汁在碗中轻微晃荡,泛起一阵涟漪。
“你如今已经回到了你的国家,为何不用太医院的九转方调理身子,而是继续喝我的破方子……”
西琳话音未落,朱辞秋仰头将苦涩的药一饮而尽,喉间发出压抑的呛咳声。
她将药碗放在桌子上时骤然开口:“我信不过。”
“在这里,我谁都信不过。”
西琳有些微怔,不由自主地问了句:“那顾大人呢?还有方才那位老大人。”
朱辞秋摇了摇头,“顾霜昶要海晏河清,我信他。可太傅……”
她抬眼看向门口,语气有些沉重,“他今日配的芙蓉玉,是先帝赐给东宫属官的制式。”
“这是,什么意思?”西琳问道。
“他是陛下的启蒙之师。”
她回答了一句,低头突然将空碗倒扣在案,食指绕着碗边转了一圈,又沾了沾青瓷茶碗中的茶水,缓缓在桌案上写下“朱煊贺”三字。
可血脉相连的至亲,同至边塞的兄弟,难道竟连春风沐雨也未曾共沐过?
午后,阳光斜射进书房。
朱辞秋将昨夜写好的名单放入空白信封中,又铺上一张宣纸,提笔写下一句话:中秋夜的火树银花,要用他们来增色。
随即,她纤细的食指在桌上轻轻叩了三声。
这是她曾与乌玉胜暗中安排在公主府的护卫所定下的暗号。
门外传来有人飞身跃下的声音。
玄色衣角掠过书房门口,暗卫单膝触地时,腰间玄铁令牌摇晃一瞬。
“殿下凤安。”
朱辞秋指尖拂过信封上火漆,将信封推至楠木桌案最前沿,平声道:“将此信交予顾大人。”
“是!”
暗卫领命,拿着信封又飞入阳光照不见的暗处。
沉香燃尽,坐在书案前的朱辞秋才起身,她回到寝房,采朝和衔暮跟在她身后。
“替我重新梳洗。”她坐在梳妆台前,端详着铜镜里自己略显苍白的脸,“采朝,备好马车,我要进宫。”
“是。”
衔暮替她梳洗一番,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裙,金钗流苏在走路间摇晃的丁零作响。
行至公主府大门,衔暮扶着朱辞秋上马车时,她忽然对采朝道:“九霄楼的桂花糕最受小孩儿喜欢,你去买些来。”
马车轧过御街的莲花地砖,采朝怀中的描金食盒蒸腾着桂花甜香。
一路行至宫门,又在领路太监身后走至庆宫。朱辞秋站在庆宫前,抬头望见庆宫飞檐上的嘲风兽积着陈年灰絮,琉璃瓦在太阳下泛着浑浊的光。
“笃、笃、笃。”
门环的撞击声仿若将庆宫屋檐上的灰絮抖落,开门的老仆见了门口的朱辞秋,佝偻的脊背几乎折到地上,他声音沙哑且颤抖说着:“公主殿下凤安。”
“太子何在?”朱辞秋越过老仆,踏入院中。
院中有尚未扫尽的落叶,昨夜的风雨将满地草絮吹的混乱的盖在青砖上,竟不像是在皇宫大内,倒像是郊外的废弃行宫。
老仆弯着腰,不敢直视朱辞秋,声音颤抖着回答:“太,太子尚在午睡。”
“带我去。”
“是。”
庆宫的偏殿内,朱年景躺在简陋的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他并没有睡着。
朱辞秋刚踏入殿内,床上的小太子便扭头看向门口,随之而来的,是不可避免地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