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驭犬手札(50)
朱辞秋推他入断崖时,早知会有这一日的。只是早知与亲眼所见,亲身所经历的颤栗与痛苦难受并不会冲突。所以那年,她呆呆地看着他,却又像是透过他在看被她亲手杀死的少年乌玉胜。
乌玉胜手中的剑扔向城墙,插在厚重的砖块间,冰冷无情的声音在战场响彻:“此战,我族必胜。”
有了乌玉胜的南夏,如虎添翼。
而大雍,父皇病重,朱承誉监国,朝中主和派居多。他们断了她在龙虎关的援助,甚至断了军粮与补给,逼她一步步退守山门关。
战士死守孤城只有死路一条,那三年,她见过无数鲜血与头颅,血洒在大雍的军旗上,头颅倒挂在南夏的长枪上。可她真的已经山穷水尽,没办法夺回十三州让他们死后安息,只能让活着的人不再鲁莽送死。
所以,她妥协了。
可穆家人一生都扎根在长邑十三州,寒城的百姓成了俘虏,十三州尸横遍野,他们的老将军被细作坑害身首异处至今找不见完整的尸首。
他们不退,独留在龙虎关。
也许穆东风说得对,在她选择放弃长邑十三州时,就该一剑自刎于山门关前,替皇室与燕京的贵族,为战死的百万将士与枉死的百姓,以死谢罪。
回想起当年穆东风对她所说的话,眼中的脆弱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抓不到,她垂眼看着自己的右手,语气如柳絮般轻柔:“这世上,已无人想让我活下去。”
乌玉胜呼吸一滞,张口欲言。
“但我想让我自己活下去,活着回到大雍。”她苦笑一声,扬起下巴,看着乌玉胜的神情不似作伪,“就算九死一生,我也愿意。”
乌玉胜静静地看着她良久,才艰难地说出一句话:“你想过没有,一旦乌玉阙反悔不再给你解药,你会如何?”
她笑了笑,仿佛不理解他怎么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不然你以为,我为何要来巫族?”
面前紧蹙眉头的男人愣了下,好像终于在她无语的笑容中回过神来。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光线被挡住,朱辞秋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他定在她身上的视线让她十分难捱。想要逃离,想要躲起来。
“你还要看多久?”
乌玉胜闻言,往后退了一步,却仍离得不远,他不说话也不离开,就那样直愣愣地站着,在透出微光的帐内,仍然面色阴沉地看着她。
气氛僵持着,好像谁在跟谁赌着气一般。
朱辞秋也不说话,甚至不想看面前的男人,只是盯着鞋尖坐在原地,用手一遍遍摩挲着衣摆,盘算着他会何时离开。
“为什么?”乌玉胜突然开口,“为什么不让我帮你寻药。”
她抬起头看向他,终于知道他为何待着不走。她笑了下,“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劳烦少主了。”
乌玉胜一怔,随即又上前来,蹲在她面前。这次换他抬着头,将眼底的情绪暴露出来,在她面前,让她一览无余。
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只觉得心像一片纸般被人用手狠狠捏紧,攥成褶皱又不松开,喉咙处也骤然出现一股腥甜之气,却吐不出血,只觉得难受想吐。
可她面上仍然不显,只是藏在衣摆下的手微微颤抖着。
“不要赌气。”乌玉胜眼中的血丝刺痛着她,语气中的委屈也让她想要捂住耳朵,“只要殿下说一声好……”
他的话未说完便停了下来,可朱辞秋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乌玉胜,我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不会赌气。”她微不可察的轻叹一口气,伸出手想要摸摸乌玉胜的发顶,却又蜷缩着手放下来,“如今也不是建昌六年,这里是南夏,你是南夏的少主,你的族人将我的子民剥皮抽筋不得往生。”
“我们之间,隔的从不是个人恩怨,是血淋淋的家国。”
她看着面前跪着的男人逐渐发红的眼眶,嘴角抽了一下,仍继续道:“当年刺你一剑又推你入崖,已将你我之间的情谊两清。莫要再看不清,也莫要再对我有任何幻想了,我心中对你唯有一事在乎,那便是你的母亲是谁。”
乌玉胜放肆地笑着,脸上的偏执越来越严重,“殿下为何这么想知道我的母亲是谁?”
“穆老将军有个女儿。”朱辞秋顿了下,看着乌玉胜逐渐僵下来的嘴角,继续说着,“曾于二十四年前失踪,那一年,乌图勒亲征,与寒城惨败身受重伤,好转后,穆老将军的女儿,也失踪了。”
“殿下既已猜到,为何还要在乎此事?”乌玉胜沉默半晌,最终沙哑着声音开口。
“我想知道她是死是活。”
“死了。”乌玉胜垂首,忽然将宽大的手掌放在她的膝盖上,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衣衫,“早在十几年前的冬日,就死了。”
朱辞秋听见这话先是怔了下,随即反应过来,并不信他的说辞。她不信此刻的乌玉胜会如此乖巧地有问必答。
看着乌玉胜的动作,她想将他的手一把甩开,却在看见他因为拽着缰绳而布满伤口的手愣了下,让她没由来地想起那日他撕开衣领向她裸露出的,心口上狰狞的伤疤。
愣神时,忽然被他一把揽住腰身,让她猛然前倾,与抬着头扯起笑容的他对视。
熟悉的皂角清香萦绕在她鼻尖,眼前的男人不似先前可怜委屈,虽仍跪在地上却凑得更近,他仰着头,放肆又嚣张,执拗又偏执。
“殿下,现在该我说了。”乌玉胜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我会替殿下解毒,会让乌玉阙知道殿下毒解。这样殿下一辈子,都只能待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