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终(123)
所以,他要先死,这样他可以等着她,抓着她……
近些日,崔陟经常想起苘川时的那段日子。
想到她那时候是如此的开心明媚,吸引了他的全部目光。
想到他和沈净虞毫无芥蒂地坐在石桌前闲谈。
还有那个夏日,他情难自禁,在她吃醉酣睡时想要伸出抚摸的手。
过往记忆的美好,称得他更为可笑。
“我最近总是想起苘川的时候。”
“不知哪一次,你向我展开笑颜,邀我一同品尝芙蓉糕。”他的神情怀念而沉醉,牵出的笑容几分像当年少年。
他格外郑重,笑意渐浓:“大抵那时,你就像花种一般扎进了我心里,慢慢地,生根发芽长大。”
沈净虞握住酒杯,她低了眼,看清了杯中酒,怎么能一点也看不出添了毒药。
崔陟自顾自地回忆,忍不住想:“如果当初——”
他生生停顿,说不出口。
悔不当初,这个词有一日也能贯穿他的大半生。
他后悔选择了最无法回头的方式,后悔伤害了沈净虞。
这些年,千万斤的重石压在他心间,愧疚与亏欠,后悔与自责,他知道,他该放手。
但他做不到放她走。只消想一想,她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崔陟便痛不欲生。
他知道,他的阿虞太狠心,她决计不会回来,这一放手,就是再也不见。
他做不到。
复杂矛盾的情感折磨了他十几年。崔陟认命,或许,他就是个坏种,是个疯子。
他没有资格后悔。
“阿虞,我对不住你,我……爱你。”
他还有很多话想说,都咽了回去。
以他罪孽,当是要地狱的,怎么还能和去极乐的沈净虞相见。
可他不甘心,一如固执,任何可能的机会都不想错过。
他喝下了那杯酒。
沈净虞的手颤了颤。
崔陟看到了,他笑了。颤手的那一下,他就当是为了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心脏麻痹,他坐不住倒在了地上,浑身抽搐痉挛。
他攥住了她的手,目光紧紧停留在她身上,不舍留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沈净虞闭了闭眼,她把他扶到矮榻上,为他整理衣衫,细致地擦干嘴角的血迹,抚平因疼痛蹙起的眉宇。
她静静看了好一会儿,太久太久没有仔细看过这张脸。
岁月之下,他也老了,不似年少的青涩和意气,鬓角什么时候生出了几丝白发。
他的腰间还戴着,在邰州她随手买的玉佩。从搬家那天开始,一直都戴着。
沈净虞躺回了床上,她没有喝酒,盯着帐顶,只觉得这一生造化弄人。从遇见崔陟起,彻头彻尾的悲剧。
她知道这次睡着就不会醒来了。
不知是不是崔陟提及,她的思绪不知不觉也飞回了苘川。
许久许久。
眼尾落下一滴泪珠。
她在睡中长眠。
*
母亲留下了封遗书。
崔蘅想了很久,最终遵从母亲的遗愿,将她葬到了苘川的后山上。
她不想和父亲同墓,不要崔府的一切,她只想回家。
崔蘅知道,他的父母并不似寻常夫妻,或者,他们根本不是夫妻。他们没有成婚礼,母亲不愿意换衣,更不愿出场,留下父亲一人对着尚未布置好的喜庆的红绸,不久,令人全拆了。
母亲在他六岁时,把他叫到跟前,告诉他一切。
原来,他并非爱的产物,而是母亲的耻辱。
原来,他的母亲曾经想要杀死他。
年幼的崔蘅流着泪,伤心地紧紧抱住母亲。他不想失去母亲。
他去找父亲,凶狠地质问他,他的父亲是罪魁祸首。
他敬重的父亲,有着这样为人不耻的一面。
他不知道时间能否冲淡伤痕,不知道母亲是否有一点原谅他们,是否…有了几分愿意。
收拾遗物时,母亲有一个木箱子。
里面是母亲旧时之物,他不确定,这算不算“崔府的一切”。
从陈旧的物件中,他仿佛窥探看到了母亲年少的一角。
他仔仔细细地查看,直到翻到一个锦盒。
里面有两样东西。
他很震惊,父母竟然是有婚书的。
他迫切地打开,泛黄的纸张上,父亲的名字些微脱色。
旁侧,没有母亲的签名,只有一个晕开的墨点。
崔蘅抚摸过那墨点,心里泛起细密的疼。
什么时候留下的,什么心情留下的,是母亲垂着毛笔,迟迟无法下笔滴落的么。
盒子里的另一样物什,是个没有绣完的香囊。
他没有见过,不知道是谁绣的,又是绣给的谁。
但是,看完这个盒子。
他直觉想,这一箱子,应该烧给父亲。
*
她将香囊连同婚书一起埋藏在了名叫苘川的箱子里。
木箱锦盒在火光中烧成了灰。
除了沈净虞,再没有人知道那个未曾绣完的香囊,承载了怎样的年少心事。
“阿循,我想把阿虞托付给你……”
管循出去后,偷听到墙角的沈净虞溜到屋里,小姑娘抑着羞涩,鼓足勇气坦白。
“管循是我的师兄,我的哥哥,爹爹,我不想嫁给他。”
“我有喜欢的人。”
虽然他不告而别,虽然代表勇气和心意的香囊没能绣完,虽然有些话没有机会说出口。
然,能够重逢她很开心,她为他仕途顺利欢喜,衷心祝愿他好。
但是、但是、
清脆勇敢坚定的一声声,终究消弭在苘川的夏风中。
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