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夜来自星辰(4)
我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阿尔伯特看着我之前坐过的沙发,这是请我过去的意思。
“啊,你们聊。国家大事,我也不太懂。”我打开放在钢琴上的一本书,把照片随便夹在里面,转去找咖啡。
端着咖啡回来,他们的话题变了。
“那时候,通常装甲师都在最前面,每天不眠不休地前进,什么也顾不上。隆美尔将军真的是太能赶了。”阿尔伯特接过咖啡,眼睛向我道谢,“有的士兵说,还没休息几分钟,将军乘小飞机从头顶经过,丢下一个小筒,里面装了纸条说:‘继续前进,否则我就下来。’”
父亲听得大笑。我也坐了下来。
“有时先头部队跑得太靠前,后勤补给就跟不上。不是不想跟,是根本找不到,指挥部的地图上压根没有定位。”
“说起地图,还有一件趣事。攻下巴黎以后,有一天我和舅舅去巡访营地,看到营地指挥部挂了两张巴黎地图,上面分别插满了蓝色和红色的图钉,他就问:‘这是什么地图?怎么看不出作战目的?’那些军官全都一脸尴尬,最后才说,蓝色是有好吃的地方,红色是好玩的地方。所以这帮人是给吃喝玩乐的地方做了标记。他们以为舅舅会发脾气,没想到他仔细研究了地图,指着第二张说:‘红色的还没满!’”
“看来,伦德施泰特元帅对下属很宽容。”父亲笑道。
啊对,阿尔伯特的舅舅是一位传统的普鲁士贵族军人,第三帝国很有名望的一位陆军元帅。
更多的回忆呼之欲出,但阿尔伯特目光扫过来,似乎想确认我对他讲的事情有没有兴趣。
“红色好玩的地方,是什么?”我问。
阿尔伯特顿时语塞,父亲咳嗽了一声。
他们的反应让我回过味来,估计是有法国女人的地方。打仗嘛,这些事还能少得了?话题过于尴尬,我找借口走开了。
阿尔伯特要走了,我们沿着街道走了一会,维也纳运河就在不远处。夏天晚上的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香,被河上袭来的风吹得一阵浓、一阵淡。
阿尔伯特停了下来,很诚恳地说:“我不知道您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对我这么客气。刚才我没来得及解释,我……没有去那些红色的地方。我去看了当地的一些古建筑,还有教堂,有些图书馆烧毁了,我觉得十分可惜……”
我突然客气?这从何说起?
我已经很亲切了,因为西贝尔不知为何对他怀着一种抵触,每每我都要克服这种无名情绪,才能对他微笑。
那天他在出租车辆里变了脸色的回忆浮出来。我明白了,因为我对他用“您”了。德语里这是不太熟的人之间的敬称。但我却觉得很自然,也许自从我不再是西贝尔,心中对他没那么亲近了。
亲近?
难道我感受错了,无名的情绪不是抵触,而是……另一种亲近?
那一片呼之欲出的记忆又出现了。像一张朦胧的油画,在水中荡漾,渐渐清晰。
第3章
那时的阿尔伯特有十三,或十四岁。非常瘦,他家和西贝尔的家离得不远。他和自己的母亲生活在一起。
据说,他父亲施特恩先生曾经是维也纳大学最年轻的哲学教授之一,但很早就去世了。那时节浠特嘞还没有当政,德国的经济很不好。奥地利好一点,但也仍然很不好。人们的工资是用口袋领的,一块面包也要上万马克。
他的母亲是虔诚的**教|徒,长得很美,做任何事都优雅得体。他父亲去世以后,她教别人钢琴为生。埃德斯坦先生于是让西贝尔跟她学钢琴,帮她增加收入。
西贝尔去学琴时,很少见阿尔伯特在家,也许他住校。有一次施特恩夫人生病了,阿尔伯特在家照顾她。
见施特恩夫人太过虚弱,西贝尔那天只是看望了她,就准备回家。阿尔伯特追了过来,“我母亲说,你可以练巴赫的曲子了。”然后又小声说:“我可以指导你。”
没错,阿尔伯特有资格指导她。他的钢琴弹得太好了,完全可以当老师。练了一会,西贝尔不练了。纠正错音的时候,他碰了她的手指。
他的脸红了。窗口的阳光斜进来,把他亚麻色的头发照成了明亮的金线。西贝尔低下头,看他穿着校服短裤和黑鞋子。
后来两人抬头,不小心又碰了眼神,陷入新一轮沉默。
少年人就是如此。
一句话,一个眼神碰触,一次呼吸相错,都是窘迫的。
后来经济好了一点,但阿尔伯特的母亲身体越来越差,有时几乎无法坚持到课程结束。西贝尔也并不热爱音乐,钢琴课停止了。
一天凌晨,敲门声急促。是阿尔伯特,施特恩夫人病倒了。
西贝尔的父亲带着两个孩子,把她送去医院。
医生在病房进进出出,一位医生问父亲,“除了这个男孩,施特恩夫人没有其他亲人了吗?”
父亲望向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回到病房里,母子二人聊了一段时间。出来以后,他说要给舅舅发电报。父亲就让西贝尔在病房守着,自己带阿尔伯特去电报局。
施特恩夫人虽然病着,但还问会不会耽误西贝尔上学,并为此道歉。西贝尔一个劲地摇头。
阿尔伯特回来了,两个人在走廊里面对面。
“我想她会没事。”西贝尔说。
“我也希望。”
“我带了一块面包,你吃吗?”
“不了。”他说。
他的拒绝让西贝尔觉得自己很蠢。别人亲人病重,谁会在这时候还想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