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缘(256)
皇帝点头,“那便慢慢养着吧。”沈嫣咬了咬牙,他没问会有什么后遗症。
皇帝站起身来,一旁太监立刻上前,皇帝摆摆手,“我和阿嫣走走。”沈嫣沉默上前,略慢了皇帝半步,垂首跟着。
瑜妃看见他们出了亭子,好像想过来。皇帝也朝她摆手,让她看着玉和,不用跟着自己。
宽大石径之上春风拂柳,漫漫飘着的粉白花瓣,如同飞霜。从前不知御花园里种了这样好的大红紫荆,长长的花瓣卷出来,像染血的五指,花蕊便是那细细的血线,仿如那日莎莎掐着林潋的指头,一针一针地扎下去,一道一道地放出毒血来。原来这情景,放在风和日丽的御花园里,是这么幅美景。
沈嫣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太阳穴突突直跳,恨得胸腔里扭得生疼。
皇帝抬头望天,微微一笑,“都说朕是天子,哄人的。天那么大,朕一抬头,却永远只有宫城内的这四方块,一低头,只有龙椅上那四方块。更小了。”
沈嫣一点兴趣都没有,泛泛地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王土,倒让我想起和你父亲的最后一番话。”
沈嫣终于抬起头来,皇帝笑了一下,“太傅说王土不是朕的,朕与王土同属于大盛,而不是大盛和王土同属于朕。”绕口令似的,沈嫣却背心发凉,立刻就听懂了,君权民授,是父亲的口头禅。
皇帝继续道,“朕问太傅,朕与王土同属大盛,那么大盛属于谁。你知道他怎么说?”皇帝哈哈笑起来,“他说属于他!”
沈嫣恭敬跪下,“陛下明鉴,父亲绝无藐视君威之意,父亲的意思只是,上位者,需爱其子民。”其实父亲的意思,是根本没有上位者。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而父亲说的是,君与民,谁都一样贵,其他一切都次之。但父亲说了一辈子,皇帝都没听懂,或是不要懂的话,沈嫣知道自己也不必说了。
皇帝回头看了一眼,仿佛才看见她跪下了,手一摊,如同温柔的神帝赐福,“起来起来,聊个天,怎么动辄就跪了?”沈嫣犹豫着站起来,皇帝笑道,“太傅当然不是造反,他是天上地下唯一一个,最不可能造反的人。他会指着朕来骂,但若要让他坐上龙椅,他会一头撞死在龙椅之前。呵~自己顾着自己的清高,根本不管朕的死活,你说这样的人可恨不可恨?”
沈嫣默默无语,头低低的,也不笑。
皇帝道,“太傅说的是啊!大盛是万民的,是像他一样的无数个百姓的。朕问他,大盛不是朕的,那么怎么事事都要朕管?怎么不叫街边卖菜的来管?朕还记得,那日太傅指着朕的龙椅,大声斥驳朕,说街边卖菜的以卖菜为己任,朕以管理国家为己任,卖菜的以税银供起了朕的锦衣玉食,可朕没有管理好大盛,是朕的不对,朕该给卖菜的道歉。”皇帝笑了笑,然后突如其来地,在那笑上蒙上了一层哀伤,像灿烂的骄阳下,飘来一阵过云雨。虽下着雨,太阳仍是明媚的,就像他整张脸虽是哀伤着,底下的一点愉悦还是透了出来。皇帝幽幽道,“后来太傅病了,至死朕都未能再见他一面。他死前,还骂朕吗?”
沈嫣想起皇帝刚才跟她道的歉,手上冰凉,身子软软的。又想起她父亲死前说,他当过帝师,教过皇子,然而他最骄傲的,还是沈嫣这个女儿。沈嫣想起最后那几年,父亲咳嗽着著书的身影,与牢中写手札的林渊何其相似。
沈嫣曾以为父亲要她贤惠,要她守女德,相夫教子,以彰显她太傅之女的家教。但今日才知道,可能父亲想要的,是更纯粹、更底层的东西,比如真诚地爱着一片土地,爱它之上的万民,比如尊敬卖菜人的勤恳守业,如同尊敬一个贤君。
沈嫣垂首恭敬道,“父亲从未在臣女面前骂过陛下。父亲过世前,教导臣女敬媞娜地。人在天地间,受一世红尘沾染,要护好自己的心。”
“像太傅说出来的话。”皇帝点点头,微笑着走到一株发着新芽的柳树前,带着巨大玉扳指的手按在粗糙的树皮上,显得那厚手掌肥而嫩,像一块刚蒸好的白玉糕。
“阿嫣,大道理朕也会说。但今天,在这里,朕和你只说真话。”沈嫣站在他身后,安静听着皇帝慢慢开口,“朕,当然不是天子,那是个谎言;可若说大盛不是朕的,是万民百姓的,这也是个谎言。你们这一代,该比我们那一代聪明,早点想清这件事,早点好过些。你看林渊,她就很清楚,朕是个有欲望、有野心的凡人,她给朕朕要的,跟朕拿她要的,这不就双赢了吗?为什么要弄到太傅那样,自己一身的病,害妻儿都要隐居到山上那苦寒之地去呢?”
沈嫣默然,林渊那不叫双赢,那叫对皇帝死心了,那叫逃命!可她还是对大盛忠心,所以她留下了自己的毕生所学,希望能尽到一份绵力。沈嫣恭敬道,“陛下多虑了,寒道山暖,在上面住着,是臣女一生最快乐无忧的时光。”声音轻轻的,柔如水。
皇帝笑了笑,“对,你不喜欢六王府,说要和离回寒道山上去。朕正想问你,你跟明宇…”
“王爷为人正直醇厚,臣妾敬他爱他,一如当初。”沈嫣顿了顿,“既然陛下问起,臣妾不敢隐瞒陛下,和离的事,臣妾已考虑多时。臣妾自知母家势弱,帮不了王爷;身体也不好,于王府的子嗣上没有丝毫功劳。王爷重情重义,势不会休了臣妾,但臣妾与他何益?不如自请和离,给王爷更广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