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姝色(女记)(50)
母亲撇过脸,似乎是不相信她能全都记住。然而贞仪当真不紧不慢地把她说的话总结了一遍。啰嗦的话自然都省略掉了,要紧的事一件件,一桩桩,清楚明白。母亲皱着眉从头听到尾,也挑不出错来。
她把矛头转向我,大声说:“妳也不许整日游手好闲的了,嫂嫂做什么妳都要在旁边跟着学!听到了吗!”我实在不明白母亲何以会这样暴躁,索性赌气不肯吱声。贞仪忽然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也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泄了气,“听到了”
2.
是年八月,哥哥如期去省城安庆参加会试。
哥哥连着考了三次举人,三次都榜上无名,这一次已经是第四次了。母亲难免着急。哥哥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带上刘嫂去城外的一处尼姑庵,说是要吃斋念佛,日夜为哥哥祈祷,我和贞仪一起送母亲到庵里去。回到城内,她忽然提议:“榕儿,咱们到处走走吧”
“好啊好啊!”
我们肩并肩,慢悠悠地沿着街市踱过去。母亲平时把我看得极紧,我一年也出不了几次门。我向她抱怨说,我在家里简直像坐牢似的。结果母亲说“我偶尔准妳出门,对妳已经够纵容了,妳再聒噪,当心我把妳也锁到绣楼里。”
母亲口中的“绣楼”,我小时候曾在舅舅家中见识过。沿着一道不足两尺宽的狭窄楼梯爬上去,掀起楼梯顶部一扇向上打开的门板,就见到一间狭窄逼仄的居室,而我的表姐正坐在狭小的花窗下,木然地绣着花。我稍坐片刻,就憋得透不过气来,说表姐妳要时常出去晒晒太阳呀。母亲也不知怎的,气得直戳我的脑门。下来之后,舅舅家的佣人就把那扇门从下面锁上了。母亲后来才告诉我,姑娘家上了绣楼,不到出嫁,是不能下来的。我大惊,问表姐怎么吃饭。母亲说,自然是有佣人送上去呀。我登时吓得当真不敢再“聒噪”了
虽说如此,我一旦有机会出门,还是恨不能把整个宣城的每条街都逛一遍,把每个摊上的东西都吃一吃,贞仪陪着我逛了半天,又给我买了一堆糕点,忽然问我,城中的书肆在哪里。我小时候曾经随母亲去书院送东西给哥哥,隐约记得书院旁似乎有几家书肆,便带她往书院的方向去了,书院周围比街市上冷清不少,再加上天热,街头巷尾只有知了在叫,却看不到几个行人。等到前面街角出现了一面书肆的旗子,贞仪登时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此时已近是下午天最热的时候,书肆老板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我们静悄悄地进去,他竟然毫无察觉。贞仪先是绕着整个铺子走了一圈,最后在角落里的书架前驻足,一本一本地翻了起来。我走到她身后,搓着手悄声问:“我能看看么?” 贞仪头也不回,“想看就看!”
那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本落了些灰尘的书,呆在那里若有所思,我便多看了两眼
“《筹算易知》……这本书是讲什么的?” “这本书是给不会算数的人初学筹算用的”
“哦……筹算是什么?”
“就是用算筹来算数”
“算筹?那又是什么?算数……不都是用算盘吗?”
“算筹是用一些同样长短的小棍子,摆出不同的形状代表数字来计算”
“棍子?摆来摆去的岂不是很麻烦?”
“丫头,这妳就不懂了——”书肆老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上上下下地打量贞仪,那眼神仿佛亲眼瞧见了母鸡打鸣,公鸡下蛋
“算盘有算盘的方便。只是会用筹算的人呢,即使身边没有算盘,折几根树枝枯草就可以计算,别有一番便利”
贞仪微微颔首,笑而不语
我瞪大眼睛,“原来如此,嫂嫂,妳是想学筹算吗?”贞仪还没答我,那书肆老板忙不迭地推销:“小娘子妳找对书了,这本书《筹算易知》是江宁的算学家王德卿所著,有图有字,简单易学,妳只要认字就能学会。我这就剩下最后一本了,半卖半送,只收妳——”
贞仪把那本书放在他跟前,又逛到另一个书架前,“成,我再挑挑”
我怕再打扰贞仪,就自己去翻书。书肆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的,居然是些传奇话本。等到贞仪拿了几本书给老板看,我也选了两本书名似乎还算有趣的,问:“嫂嫂,我能不能买这两本?”
贞仪瞥了一眼,眉头微蹙。我连忙放了回去,“算啦算啦,我不买了”
贞仪买好了书,我们仍旧沿着原路回去。她把那几本书抱在手中,侧过头问我:“妳明明想买那两本书,为什么又不要了呢?”
我坦白交代:“我看嫂嫂脸色不好,想来那也不是什么好书,就不要了呗。”
“我觉得不好的书,就真的不好么?”
她这一反问,我就又懵住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什么书好不好啊……妳读过那么多书……我自然相信妳!”
“我在妳身边,妳可以靠我来分辨一本书的好坏,假如我不在妳身边,妳又当如何?”
“妳不在我身边……”我顿住脚步,无奈地看她。哥哥觉得那些都是无用的闲书,母亲更是把它们看得像洪水猛兽。我在家也只敢藏着掖着偷偷地看,还能怎样呢。
“我不知道”
“把那本书买回去呀,看完就知道啦”
“哈?!”我突然觉得自己就是头大蠢驴,贞仪拉着我往前走,笑说:“其实那些书也谈不上不好,妳觉得我那会子脸色不好,只是因为我觉得它们还够不上‘精品’。倘若妳真的想看,我还是会给妳买的。妳现在还小,多看看也没坏处。不只是看书——这世上的很多事,都要靠妳自己多看看,多想想,才能分得清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