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与花影(71)

这是她在机场挂了电话后给他改的，那时他的声音听起来跟石木根本是两个人嘛，真像冰川凿下来的一块有棱有角的冰，硌得她生疼。只能给他改了备注，跟自己说，他本来就是一块冰，冷冰冰也是正常的，这样催眠自己不要太难受。

冷冰冰：你带电脑了吗？我的忘在自己车上了，需要看几个邮件。

炒一碗好冰：嗯，我拿下去给你。

一分钟后。

炒一碗好冰：开门。

她抱着电脑站在门口，穿着米黄色丝质开扣睡衣，定定等着，乖乖的，纤瘦的身形，夜里看着分外单薄，那么伶仃。

章砺楚开了门，目光越过她看向对面紧闭的房门，神色有些谨慎，但动作没停顿，上前一步，倾身，张开手。

容元深深吸气，舒服得脚趾蜷缩。

他身上好暖，把她完全包起来。

“我过来，你高兴吗？”他用了点力，把人压进怀里。

容元想发出呼噜噜的声音，但怕让她爹发现了，只能啄水一样点头。额发摩挲他的颈，蹭得他又痒又热。

高兴就好。

章砺楚不敢让她待久，拍拍她后腰，亲了亲她耳畔：“上楼吧，明天见。”

容元咬着下唇浅浅笑起来，像水波被蜻蜓一点，微微漾开。她踮脚回亲他的脸，而后转身，小猫似的前掌着地，轻轻溜了回去。

好像在沄州的她，格外沉默。

章砺楚处理了几份工作邮件，其中有一份是他以前在明尼苏达的同事发过来的，里面有几个红外拍到的视频，下载好，他点开那几个视频，弹出来的是默认的播放软件。

是狼熊对峙的场面，章砺楚拉过几轮，给那同事的行为分析做了几点补充，便暂时完成了工作。

播放软件的右边列表里，好一溜含有容元脸蛋的视频，是她平时拍摄了又剪出来的物料，时不时会翻出来自己看。

有几个她发给章砺楚看过，但大多数是他没见过的，他手支着下巴，就这么一个个看过去，表情不自觉就跟着她的反应变幻。

她实在是太生动的人。

章砺楚在机场候机时，许一斌联系过他。

许一斌说起容元下班前接到家里电话，整个人都绷紧了。

“每回家里有点事就这样……她天生就有吸引别人注意力的能力，也有表达和表现的欲望，不该为了一点老黄历的心理阴影就自我埋没。她敏锐，有洞察力，可同时也会为了保护敏感的自己竖起过厚的屏障，一叶障目。”

“你方便的话，一定要跟她沟通这件事，别看她平时火力全开劲头十足的，遇到家里的事就熄火了。她也没跟我具体说过。章老师，你来帮她扫清阴霾吧。”

列表的视频还在顺序播放，章砺楚在人群中看到了被镜头对准的自己，他听到自己说“注意脚下安全”，远远的视线诚实地找到镜头短暂停留。

那是在青源野生动物园，他们重逢的第二天。

他的影像素材，在列表里还有很多，那是他所不知道的，容元的视角。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她就总是在拍他，她有时忍不住在拍摄时流出即时反应。

比如——

他皱起眉头跟学生讲解时，容元会突然放大镜头直到他的脸占满屏幕：“好凶好凶。”

他感受到她视线，转头看镜头时，她马上手抖转方向：“吓死了，背上长眼睛吗。”

镜头有时会长时间聚焦在他手上，长到她自己忍不住自嘲：“我是变态吗。”

……

视频这么跳转着，一张哭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章砺楚心脏骤然紧缩。

她手指在镜头前晃了晃，大概是刚固定住相机，她持续地哽咽，用两手捂住双颞，好像想要挡住四面八方涌来的悲伤。

“呜呜——章砺楚，他根本……就不喜欢我！”

他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到，人的眼泪可以流成一条背包带那么宽。

“不然怎么会十二天都不联系我……怎么忍得住，不跟我说话……每一次，每一次都是我去找他——我讨厌他。”

她抽一张纸巾，把整张脸盖住，湿巾瞬间浸湿，如是换了三四张，她缓缓冷静下来，对着镜头露出红肿得好像一掐就要破皮的脸。

“好吧，也是我的错，是我自己在网上口无遮拦，乱发东西，惹他生气了，我也……害了爸爸……”她的眼泪又流下来，她崩溃地闭上眼睛把后脑勺压在椅背，双手十字形捂紧嘴巴，不让自己声音太大，破碎地抽噎好久，平复下来一点，又絮絮叨叨自言自语，“妈妈刚好了点，从医院回来了……她好像真的讨厌我和爸爸了，讨厌得要在手上划出那么多道口子，半条手臂都是……我都不敢去数有几道……就这么想离开我吗？”

“……没关系，你长大了容元，你可以照顾妈妈了，这十几天这么难你都撑过了，接下来也能一步一步走出去。就算做错事，你也有机会改过来。”她捏着自己两颊，泪痕未干，仍努力扯出个笑。

红红的头发发根冒出来一段新长的黑色，映着乱七八糟的脸蛋，好狼狈。

下一个视频，撇嘴开场。

“他们，他们怎么能这样说我……我都删号了……”宽宽的眼泪把她的皮肤变成透明的质感。

“明明是我自己赚的啊，又不可以把商单报价打出来……呜呜……骂吧骂吧，我讨厌你们。章砺楚也跟他们一样，我讨厌你章砺楚！”

下一个视频，她双手叠在桌面，染回黑发的脑袋搁上面，看着沉沉的，没什么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