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十三(35)
世事变迁仿佛转瞬....
叶家初来山外谷时,外面还不是乱世,而如今天下却也四分五裂,兵戈四起。
幽暗密室里烛火不断摇曳跳跃,沉香牌位后面的诸多魂魄似乎在静静看着这个凄苦的孩子。
叶婵跪俯在蒲团上,身子蜷缩成一团。水雾遮眼,她仿佛变成了一个瞎子,周遭寂静,她似乎也是一个聋子。
锥心刺骨,五感全失。
古书里说的哀莫大于心死的痛苦,叶婵还未体会完全。她攥紧了自己的衣襟,这身皮肉包裹下的滚烫炽热的心,还不甘心地撞击着胸腔。
少女的心还未死,还有愤恨未尽。
叶婵抬眸望去,密室的墙壁上挂着两柄落灰的银剑,剑鞘上的缠枝纹岁岁相绕生生不息,只是从未有人动过。
虽有宝剑传家,但叶家向来不喜舞刀弄剑,而叶婵是个例外。
自幼时起养花种草,没能将她养成一个懂药香的小娘子,制药天赋平平,所幸山外谷家底深厚。
叶婵相比于父亲母亲,不够擅长此道。
家人又曾想将她养成弹琴品香的娘子,后来她自己翻书学了剑术。
封闭密室隔绝了一切声音,叶婵的眼神逐渐涣散失焦,她瑟缩在蒲团上微微颤动,仿佛等不到明日的天光。
唯有…能救自己的性命。
山外谷有一门禁术,名唤蝉息,传言可令经脉重塑,功力大涨。
蝉息分为两册,谷中人可练上册调养身体,后半册则列为起死回生,只因练功者需以自身气血为祭,燃烧寿数。且内力随年月渐长,愈弱。
每逢十五,那人还需受到功力的反噬。气血翻涌之际,则会痛不欲生内力全失。到最后,那人只会成为了一个形如枯槁的怪物。
苦蝉蛰伏十三载,只鸣一夏。数十年前,山外谷便无人再练此禁术。没有其他理由,只是因为太不值了。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值得拿命去换。
山外谷只剩一人,她没有选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
同是风雪交加的那年,叶婵下山寻人无功而返。
她带回了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给他取了一个难字。这世道这么难了,哪里还有什么好路可以走。
蝉息的反噬让她不敢在谷外久留,山外谷再次瘴气弥漫,与世隔绝。
江湖似乎无人还记得山外谷这个名字。
无家可归的叶婵带走同样无家可归的沈难,两人也算殊途同归,带少年上山那一刻,叶婵没有想那么多。
心软是江湖人的大忌,她没懂,
一个人关在密室里的日子让叶婵忘了很多滋味。
收徒只是为了一个正当相处的由头,她其实没有好教沈难的,山外谷的那些书也都没了。
叶婵带着沈难住进了山上从前荒废的竹屋,还好屋子地基没烂掉,蓬草顶没塌。
天寒地冻的冬日,两人日日枯坐在竹屋,连多两床被子都奢侈,沈难冷到要用蝉息的内力取暖。
终于有一日少年忍不住,他要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十四岁的孩子连吃饱穿暖都做不到,凭什么要在山上陪着一个清冷的师父。
她又不教本事,也不爱说话。
沈难出逃那天头也没回,他被捉回来时也一声不吭。师徒之间没有话讲,如同刚认识的陌生人。
日子重复地过,这个冬天仿佛没有尽头。
逃跑的次数多了,师徒两人也渐渐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后来沈难被捉回来时,会抓点兔子挖点山薯根茎回来烤着吃。
阵法走不出,瘴气不慎会弄死人,他一个人漫山遍野地乱走,叶婵也不管他。
腊月前鹿邑有集市,沈难好不容易能从山里出去了,坐着牛车的师徒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了一路的话,满载而归的两人之间头次有了烟火气。
沈难傻傻地摸着额角结痂的疤痕,“师父,你为何要收我徒呀?”
叶婵的心一咯噔,这个问题她也不清楚。她望茫茫的雪,“因为你也没家了。”
沈难不懂,“我...也没家了。”
他心里难过却没有说出来,“但我有师父呀。”
叶婵一顿,她垂眸不语。
这个少年是个白痴,前尘旧事都忘了,而她也是个坏人。
到此刻叶婵才明白,冤冤相报何时了,人命债是还不清的,无辜者没有罪过,是非已然说不清对错。自己无力的怨恨,不过江湖一隅。
她对着沈难轻声道:“我是个不好的师父。”
风声糊了耳朵,他没有听清,“师父,你说什么呀?
她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
深深地挫败感裹挟着叶婵,哀莫大于心死。她的心,好像快死了。
车辕边的沈难驾着牛车,他问:“师父,你喜欢吃什么呀?”
他喜滋滋道:“我现在烤东西可好吃了。
叶婵坐在另一侧背靠着背篓,“我什么都不挑。”
几声微弱的咳嗽,极致的痛楚从心头涌上,口中鲜血从指缝漏出,顺着指尖滴落进雪里。
沿路盛开的点点红梅又被其他覆盖,消失无踪。
回去的路上起风了,天上又落雪了,到处都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又要封山,下次鹿邑的集市可能要等来年再开了。
头个年夜,叶婵第一次尝到了蝉息的反噬。
叶婵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摔倒的动静太大了。她的唇极力压抑着颤抖,连出声的力气都消失殆尽,整个人犹如万蚁蚀骨,烈焰焚身。
叶婵在想,让她死于今日,也许是个解脱。
往后十三年,月月如此,才是最漫长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