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十三(90)

或许是因为遇到了谢簪月，天真残忍的少年放弃了那些歪门邪道，去行世上最难走的正道。

叶复青走出了山外谷，也走出了南浔。

他跟着谢簪月悬壶济世，最后跟她回到了千金堂。

两人郎才女貌，在一日又一日地相伴懂得了情爱二字。明明叶复青用蛊用毒都比用药厉害，谢簪月治病救人也时常压自己一头，可他还是甘之如饴待在她身边。

后来谢家要替谢簪月招亲入赘，叶复青索性入了千金堂。回不去山外谷，叶复青没有家了，而谢簪月就是他的家。

直到彼此都垂垂老矣，谢簪月先一步离开了叶复青，留下了他一人在人间。

没有生离，只有死别。

从此叶复青再也没离开过故陵，他会守着他的月亮，直到人生的尽头。

有时叶复青还会想起七十多年前……

滚下山坡的少年摔断了腿，他被困在泥泞中不能动弹，某日少年恍惚一睁眼，古板不变的密林多了一个少女。

谢簪月背着药篓给他施针，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少女单薄的背脊扛起了少年，他看着她背着肮脏的自己走出了密林。

他的命一直都是谢簪月的。

时间仿佛停止在生死的刹那，谢簪月油尽灯枯前唯一交代叶复青的便是要照顾好自己。

叶婵手心微凉，直到她的意识回笼，身边的一切才开始变得清晰。莲蕊衣香悄然燃尽，冰鉴里的藏冰化成了水。

叶复青的故事好长，讲故事的人有些乏力了。

听故事的人心里也有了异样，是什么样的感情才能让人生死相依，叶复青真的很幸运，比世上很多人都幸运。

叶婵心底忽的一揪，像是有绵针在扎。她想起了山外谷上下二十多口人，他们又是何其不幸。

复杂的情感无处安放，她推开窗牖让暖风灌了进来，叶婵声音微哑，“他有妻有子，今生既得圆满，为何还要见我。”

“已经过了七十多年，他不想离开千金堂，也…从未回到山外谷。”

叶婵本以为叶复青是个冷心寡情之人，他对山外谷应当毫无惦念。至于他当初给沈难下坠魂，可能只是多管闲事罢了。

于谢家而言，叶复青似乎格外长情。

起码谢寻安是这么认为的，他缓缓解释道：“老祖宗曾经说过，他年少时与兄长关系极好。垂暮之年后不想回山外谷，但他还想念着自己的兄长，想见他一面。”

叶婵微微垂眸，“祖父大他十来岁，也早就逝世了。”

而叶复青记忆里山外谷也早就没了，如今都成了焦土一把，他算想回去也回不去了。

谢寻安又说起了沈难，“他之前派人请沈难到千金堂，也是因为他想问问山外谷的近况。”

当初沈难顶着山外谷后人的名头在武林大会高歌猛进，声名鹊起，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千金堂耳中。

不用谢寻安讲，叶婵也明白。叶复青在见到沈难之后一定大失所望，叶家是制药世家怎么会收了个徒弟学剑。

或许当他得知山外谷只剩叶婵一人的消息，心里亦是难以名状。可能是因为沈难的记忆恢复了，也可能是叶复青想泄愤，所以他给沈难下了药。

当时的事除了叶复青和沈难，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叶婵此刻问谢寻安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原先计划的就这般被突然出现的叶复青搅乱了。

她在山外谷等了三年，等到烟雨楼的欠条，等到了沈难再次失忆的消息。

三年又三年，自己还有几个三年。沈难失去的记忆里那个罪人究竟有没有出现，他的经脉是谁打伤的吗？

若没有叶复青，眼下一切会明朗吗.....

叶婵在心里冷笑，若是沈难没疯，凭他的武功，别人怕是也找不到机会对他下手

她荒芜的心底涌现了一股悲凉，叶婵疲倦地趴在窗边，“多久才能到故陵呀？”

谢寻安收敛了神色，“六七天吧。”

窗外风烟俱净，天山共色，车轮碾过官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一行人在日暮前进了客栈落脚，谢寻安财大气粗地开了四间上房，大家用过晚饭后便去休息了。

白天沈难和七宝在一块赶车实在辛苦，他夜里早早地就去睡了，顷刻进入了如烟似雾的梦乡。

梦是记忆的桥梁，他的灵魂抛弃了躯体无处依托。越靠近故陵，沈难越惴惴不安。

从前那个青年跌跌撞撞地摔进泥里，他失魂落魄地走了很远的路。

直到自己忘记了锥心刺骨的滋味....

“师父——”

屋内一片漆黑，惊呼醒来的沈难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眼前从模糊过渡到了清晰。某些痛苦的记忆片段浮现在脑海，潜意识里他十分抗拒千金堂。

沈难的手瘦削修长，虎口与五指并拢处有练剑留下的薄茧，手背青筋微微凸起。

有人曾经掰断过他的手指.....

沈难额间全是冷汗，耳边全是自己的沉重的喘息声，他的手也忍不住发颤。几滴水落在掌心，沈难恍惚看见了水渍，他不由摸上了自己的眼角，指腹湿濡。

这是沈难头次感到失去记忆的恐慌，他翻来覆去地查看自己手，没有地方留下了受伤的痕迹，给他治伤的人也不是谢寻安。

在他来到烟雨楼之前，有人圈禁过他。

破碎的记忆交错在一块，沈难分不清从前与现在。青阳宗之后他去了千金堂，千金堂后他流落四方，有人救了他虐待他，那人问不出秘密而后将治好放了。

沈难想不明白，他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才会被如此对待。忽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叶婵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沈难，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