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徒,放开为师后颈!(14)
不知不觉旬日又过,天气转凉,落了好几场秋雨。
封璘合起奏折,手指搭在上头:“姓冯的都招了。”
“供词里都说了些什么?”杨大智迫切追问,他的伤尚未好全,封璘许他坐着回话。
“虚报兵员,克扣粮饷。只不过有一件事你并未说准,”封璘起身,在空地上踱了几步,“这些人每年的贪污钱数,怕是要在七十万两之上,再添一笔。”
杨大智瞠目,竭尽所能也难以想象那是笔怎样惊人的数额。
窝在墙角的怀缨见主子来,主动翻身露出肚皮。封璘在它屁股上踹了一脚,意思是别做这等憨犬模样。怀缨哼哼唧唧地爬起来,由着封璘拨弄它一双狼耳。
“渡口码头上存放的,正是被眛下的军粮。除了朝廷每年拨下的饷银,这些人还通过走私军粮获利,其中一多半给朝中贵人上了供。也就是你说的,向上淌。”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只在诗文中可见。封璘眼神虽无波,却透着不容忽视的凛冽。
“钦安县城乃海防要地,朝廷拨银从不吝惜。据姓冯的交代,庆元年间历任县令都是这样做的,只有你兄长是个例外。”
顿了顿,封璘道:“所以他必死无疑。”
杨大智的面色倏然惨淡下去。古来臣之于君者,入则恳恳以尽忠,兄长承先人遗训,最后却也正是死在了这个“忠”字上。他恨透了这瓦釜雷鸣的世道,可是他无力改变。这些年他以蚍蜉之身搏浪击空,最后跌得血肉模糊。
杨大智手扶椅背艰难起身,每走一步膝弯都在颤抖。他终于挪到封璘面前,缓缓屈膝:“宁为天家犬,不做白屋人。只要王爷为兄长雪恨,我杨大智,此后甘为王府鹰犬,任凭驱使。”
封璘并不搀人起身,就这么垂睇杨大智的发心,寒声问:“当年钦安县城中,构陷秋千顷通敌叛国的除了谢愔,还有谁?”
第8章
谢愔就是七年前的谢千户,这在大晏朝堂早不是什么秘事。
他因擒敌有功一朝踏入仕途,拜在兵部尚书桑籍的门下,接替杨大勇成为钦安县令。谢千户行伍出身,并无多少治世本领,往后年年考评政绩倒数,照样稳坐钓鱼台,焉知背后不是因为有“恩师”的作保。
只不过这回,“恩师”似乎也保不住他。
码头一场围杀,平日里总提醒自己处变不惊的冯主簿就跟吃错了药似的,竟然擅自动用谢愔予他的调令,纠集乡勇队百来号人,欲将兖王殿下当场诛杀。
你说这不是吃错药是什么?!
依着县令大人原先的盘算,便是叫王爷知道了那些私粮又有什么,分他一杯羹就是了,何必闹得你死我活。现下好,自个搭进去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自己。
冯主簿入狱二十来天,音讯全无,就连送往京城的邸报也如泥牛入海。县令大人思前想后,决定弃掉冯主簿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老卒。
可当他觍着脸,三番两次携重礼登门向王爷赔罪时,那个燕颔虎须的副将总是拉开公事公办的架势,板声劝他。
“大人无需多礼,王爷的伤已无大碍,用不着山参灵芝这等名贵之物。何况您的人仍在狱中受审,该避嫌的还得避嫌不是?”
仍在受审。
谢愔于一团混乱中单听见了这四个字,就快寸草不生的脑袋忽然袭上股凉意。
冯主簿落在“活阎罗”手里已经二十来天,要是一直死不张口,这会早下地府找真的阎王爷应卯了。迄今仍在受审,只能说明一点,他卖了自己,兴许还有自己上头的人。
谢愔拢在宽袖之下的两手猛地攥紧,他急趋了几步上阶,向着迟笑愚点头哈腰:“冯喟那家伙背着我中饱私囊,还妄图对殿下不利,我也是被蒙在鼓里。望将军通融,给我个机会向王爷当面陈情。”
迟笑愚睇了眼他手中的银两,眉心微动,脸上浮起些许笑意:“我说大人,您也真个糊涂。都这种时候了,光是惦记着求见王爷有什么用。”
谢愔一听有门,银锭之上再叠一锭:“求将军给条活动。”
“活路得大人自个来寻,”迟笑愚不紧不慢,“王爷这趟奉旨来查军中贪墨一案,逮谁不逮谁都在次,只要账上的缺口补上了,圣上龙心大悦,王爷交得了差,才好替您说话不是。”
谢愔怔了怔。
敢情封璘吊他几日,原来是在这儿等着。迟笑愚见他半晌不答话,笑容渐收,不接那银子只冷酷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王爷有意给您机会,大人可千万别把路走窄了。”
“人已经打发走了?”
书房。封璘倾身于案前,一袭石青色襕袍愈显气度森然,他提笔画着什么,见人来头也不抬地问。
迟笑愚答是,又道:“都按照您的吩咐说了,看轿子离开的方向不是回衙署,应当是去了谢府私库。”
封璘颔首道:“话既已点透,要不要做个明白人,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可是,”迟笑愚憋着一肚子不解,“姓冯的不是已经捱不住死了吗,您为何要末将谎称他仍在受审?”
“笨死了。”
临窗驯怀缨的沧浪移开顶在狼头上的《晏史》,看着那大家伙卸了劲,幼崽似的垂头委屈不已。心一软,瞬间从严师变慈父,叹着气搓了把狼脑袋。
转手又在《晏史》之上架了本《庆元广记》。
“兵不厌诈,不止在阵前,朝堂纷争更是如此。”他拍拍掌走到案前,“只有在虚实相生间让谢愔摸不清王爷的筹码,才好教他自乱了阵脚,将这些年私吞的军饷一点一点吐出来。此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