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孽徒,放开为师后颈!(72)

作者: 良于眸子 阅读记录

三伏天里,严谟见鬼地打了个寒噤,骤然伏地。

如果说封璘的气势像炎阳,耀得他如遭背刺直不起身,那么眼前这人就是冷月清辉,注视也不带任何温度,看得他愈渐冰凉,僵滞的感觉从四肢一直蔓延到心窍。

主动接纳流民,是上对下的悯恤;流民掉过头来冲击官仓,无疑是对这份悯恤的恩将仇报。子粒田改革尚未全面推开,各地的目光都盯在应天府,倘若江宁城爆发异动,他方流民群起而效之,越发给了宗亲阻拦改革的由头,之前诸番布局势必就要付之东流。

“先去府库门前看一看吧,”沧浪在面纱下转向封璘,上挑的眼角消了笑,语气透着隐约的凛冽,“这趟带出来的锦衣卫也让他们严阵以待,必要时调出弓弩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群再近前一步。”

骄阳当头,赫赫炎炎蒸起了一股暑气,也将老晏人的愤怒烘托到极致。

“贪而忘义,恒乃十过之首。今有商者为富不仁,一石粮种一石金的敲骨吸髓,把咱们生生往绝路上逼。官府非但不知吊民伐罪,反而私心回护,敢情先前的舍田赈灾都是假的,老晏人若再坐以待毙,还有活路可言吗!”

为首之人头戴幞巾,半新不旧的麻布袍罩着一竿文弱瘦骨,瞧着不像做苦力的,听谈吐更似落难书生。

此人辩才了得,三言两语煽起了人群的怒火,叫骂奸商的喧嚣声浪淹没了整个府库。不知是谁一声喊打,愤懑的流民荷锄举担,劈头盖脸地朝衙差砸过去。那块牌匾也被飞石击中,摔在地上断成了两截。

才到江宁地界,就遇这样的阵仗,沧浪叹口气,说:“让锦衣卫来吧。”

“弓弩手,”封璘无缝接替,迅速抬起了右掌:“结阵。”

箭镞所指,是敢怒不敢言的瑟瑟人群。林子里又只剩下热风穿梭,发出了死亡在生命边缘的摩擦声。

封璘的眼神,一如杀器般狠硬冷酷,他凛声说:“晏律有云,在商言商,乱法哄抢者,严惩不贷!”

方才那书生倒地撒泼时被锦衣卫一把揪住后领,三角幞巾歪向一边,侧脸擦在地上刮出道道血痕,叫泪染成了红黑交织的窘相。

他闻言,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田地淹了,家也没了,我等小民不过是想挣口饭吃,何错之有?天也,你好狠的心肠!”

这声哀嚎就像个引子,点燃了在场同病相怜者的苦楚。整整半年禾苗无收,饥饿变成笼罩在人们心头的魇昧,朝耕暮耘的日子停在梦里,醒来只有水茫茫的一片荒疏。

他们从破损的粮囤中挖光了陈年五谷,仍是填不满辘辘饥肠。他们离乡背井,干起易子而食的勾当,为的不过是像蝼蚁一般活下去,可现在就连这点卑微的愿望也被人无情掐灭。

悲伤像林雾一样弥散开,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沧浪越步上前,从容开嗓:“诸位稍安勿躁,朝廷既已下令赈灾,绝无半途而废的道理。兖王殿下此来征税,根本用意仍在解危济困,而今粮种有缺,他定不会坐视不理。所有人现下各自返家,明日一早城门口会张出告示,届时自有官员宣读粮种领取之法。仁圣之道,在安民心,殿下不会抛弃任何一个人。”

他以“仁圣”作比,当着眼前凄风楚雨的一片景,竟也未叫人听出僭越。严谟随在一旁不吭声,他亦是庆元三十六年的春闱试子,从这人身上无端地觉出了几分似曾相识。

四周蜂聚的流民止了啜泣,转为窃窃私语,逐渐开始有人散去。

那书生眼珠子转了转,骤不及防地向沧浪发难,凄然高声:“甚个殿下!左不过也是官商勾结的一丘之貉,你打量着要蒙谁!”

说时迟那时快,封璘抬手一镖,书生应声落地,袖口跌出把寒森森的匕首。

原本已平复的人群再起骚乱,这次封璘没有留余地,毫不迟疑地下令:“放箭!”

接二连三有人匍地之后,流民有限的胆气终于耗罄。

封璘踏着地上烁烁光斑,跨过书生的尸体站定,视线一圈横扫,对着侧旁冷汗直冒的严谟说:“带头闹事之人全部羁押。余下的,伤者送往城中医馆救治,死者收殓尸身,抚恤金加倍发放给其亲人,从王府私库走。还有,把官市丞喊过来。”

当夜回到严家,封璘让丫鬟把晕了一路的阿鲤带到别间安置,又吩咐人去取药膏来。

“划破道口子而已,倒也不必摆出子贡哭师的架势。”白天那书生扑过来时沧浪躲闪不及,手臂挨了一刀,当着烛火看封璘的脸色都快凝霜,他不禁打趣道。

封璘说:“夫子之墙万仞【1】,亦恐刀劈斧凿。何况先生在我心里不是宫墙,是墙中细柳,漫说劈凿,折一下也不行。”

无端成了宫墙柳的沧浪一阵轻笑,微微仰颈:“今日的流民骚动,你怎么看?”

“我记得先生说过,鸷鸟将击,卑飞敛翼,猛兽将搏,弭耳俯伏。【2】大凡有人想要暗中使绊子,事先必定放低姿态麻痹对手,这次的江宁府征田就是一例。”

“你也认为城中豪户开放田庄、收容难民只是一记虚招,真正的重头戏都在抬高种价上?”

封璘为沧浪卷起衣袖,像呵护一片琉璃般小意谨慎,“没有粮种,子粒田济民就是句笑话。灾民以为受到作弄,对官府的仇恨只需一声号召即可点燃。今日江宁仓若被攻破,明天谣言就会传遍整个应天府,‘你瞧,毁家纾难又如何,贱民就是贱民,喂不熟的白眼狼’。官民站在了对立面,江南局势只怕要大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