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山(77)
然而看到两侧壁上浮现出无数画面,她依然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
回忆。如此熟悉而遥远的,从灵魂深处浮出来的回忆。
八岁小女孩倒着从滑梯上滑下来,腹部贴住,滑行到底,咻地一下,手撑着地,眨着眼问中年女人。
-不存在?是像电影里说的,物理学不存在了那样吗?
她前一天被死亡和永别的概念吓到了,坐在飘窗上默默流泪到凌晨五点。
所以女人才想着白天给点解释或安慰,但现在看来毕竟是小孩儿,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
女人笑眯眯纠正道。
-不,物理学是存在的,但时间只是一个虚幻的概念。
女孩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认真道。
-因为妈妈你以前成绩很好,姥姥对你很严格,我看过成绩单的,你物理最好,所以不希望它消失对吧?
女人愣了一下,看着她肉嘟嘟的小脸,拍了几下掌心,哈哈大笑。
-谢逢杉,原来你小小年纪,逻辑能力就这么强了,不愧是你——
午后的金光倒映在她们面上,清晰到像在她面前重演,几乎都能看到两个人在阳光照耀下淡金色的细小绒毛。
谢逢杉目光无法挪开。她抬手,指腹从她们面上划过。
她记得,这一年,谢希幕 47 岁。
谢希幕总说自己长得很一般,但谢逢杉觉得,她长了张柔和顺眼的圆脸,笑起来眼纹会像温柔的湖水一样荡开。
谢希幕有一任丈夫,但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在 43 岁时收养了三岁半的谢逢杉,44 岁时离婚。
谢逢杉很小时就知道,谢希幕并不避讳这一点,她说自己跟谢逢杉有眼缘。
在十岁之前,谢逢杉很喜欢缠着谢希幕,问几十遍几百遍如果时间倒流,你还会带我回家吗诸如此类的问题。
在有了自我这个概念后,升上小学五年级的谢逢杉开始照镜子,因为太频繁,谢希幕还专门抽空跟她聊了聊,不想让她像自己青春期时那样,陷入无谓的外貌焦虑中。
哼哼唧唧了半天,谢逢杉才羞赧地交待了真正原因。
——我在看哪里长得像你。嘴巴最像,好巧呀,是不是?
谢希幕眨了眨眼,彻底怔住。
“真的很像。”
时隔许久,谢逢杉喃喃道,再次下了公平的结论。
她定定地凝视着,黑暗中流动的幕布映着温和的希幕。
在内心最深处,她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是自私的幸存者。本来她可能是路边变成无家可归的野孩子。现在却莫名幸运,能跟谢希幕生活在一起。为此,她总是想找到更多锚点,将她跟谢希幕结为一家人的缘分,肯定不是空穴来风。
五官某处很像这种证据,也是很重要的。
谢希幕是外柔内刚的性格,不过事业又忙又繁杂,所以她在家的时候不多,但只要有空,她就会用心地陪着谢逢杉。
有时候,两人会在人工湖旁发一下午的呆,认一下午的鸟。
谢希幕说自己年轻时喜欢观鸟。鸟类是不受重力控制的自由生物,人们如果不特地抬眼去看,它们就跟空气一样,虽然能发出声音,却很容易被忽视。
十岁的谢逢杉抱着一盒炸薯条吃得起劲,有一搭没一搭听着谢希幕的科普,注意力其实全在食物上。
……
谢逢杉在无边的空间中缓缓向前,看着生命中称得上最珍贵的无数记忆片段。
哪怕这是死后的回马灯,也足够让人心满意足了。
——时间像距离一样,是可以跨越的。当你站到更高一点的位置,比如从天桥往下望,分岔路口两个即将相遇的人,他们不会知道几秒后他们能遇见,但你能看到。因为注定要发生的事,早就已经发生过了。
这是谢希幕说过的话,她果然不会骗她。
这么久了,原来会在终章结束前再见。
在抛却幻想、吞下失去的恐惧后再见。
谢逢杉没有猜到过是什么样的形式,但此刻她真心实意地觉得,真好。
她不是疯子,没有臆想症,她拥有过的爱真实存在。
甚至,下意识地想将这种狂喜分享。
“游——”
喉咙里挤出第一个音节,谢逢杉一哽,很快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
这里简直是寂静中的寂静。
似乎是独立于系统、地球,甚至整个宇宙之外的。但没那么冰冷沉默,有点像回到了某种母体的子宫内。
这种静谧也能让人快速清醒,瞬间意识到自己孑然一人的事实。
紧接着,谢逢杉在闪烁的走马灯里,看到了些新增画面。
天台上,两个头发都被吹乱的人。
是她和游真。
——你不生气了,我们能合作了吗?
——不。
——等会儿你不小心摔下去,摔的这一块那一块,我该怎么办呀?
——你也跳。
还有他们在学校食堂里,火光冲天的那次。
……啧。怎么就会抱在一起了。
谢逢杉眉头不自觉地拧起,鼻尖皱起,随即鬼头鬼脑地巡视了一圈深然的黑暗,确认这里真的真的只有她一个活人后,小小地松了口气。
与此同时,大脑急速转动,试图搞清楚他们到底为何做出了此等有伤风化的举动,同时对所有在博物馆瞻仰过的那些被挖出来时抱在一起的恩爱骨头产生了怀疑。
还好没有真死在那次爆炸里,不然要是被记录、上传到系统存储变成赛博证据,百年后他们岂不是要被造谣成恩爱夫妻!
而且以第三人称的视角去看,谢逢杉越看越觉得很奇怪啊!她很想说服自己,是游真全责,但她的手怎么解释呢,跟有思想似得,就 pia 地贴在人家腰上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