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终于被这段话戳中,因为她真的这样想过!她看向辛勤,他也正看她。他的眼睛还是很好看,目光温柔带笑,干净又善意。但这一次,她似乎看到了更多东西。她忽然觉得他是知道的,上午在病房里单峰的那番话对她打击有多大。
但旁边季元也正在对他妈妈说:“你看吧,你还怪我,说是我喝可乐喝出来的……”
好吧,凌田又想,也许这个问题很多人都遇到过,在内分泌科做医生,一定见得太多了。
讲完原理,辛勤给他们放了一段视频。
先从一型糖尿病还是一种不治之症的年代说起,当时的患者要是丧失胰岛素分泌功能,几个月便会发展到酮症酸中毒,然后很快死去。
直到 1922 年,胰岛素被发现,提纯,并应用于临床治疗,一型患者的生存状况便彻底改变。
再到 1948 年,美国乔斯林糖尿病中心开始颁发奖章给患病 25 年且血糖管理良好的患者,结果发现这个年限定得太短,随着时间的推移,又先后设立了 50 年、75 年、80 年的奖章。
时至今日,大约有一半一型患者的预期寿命与正常人无异。
凌田看着那些老照片和黑白新闻影片的片段,图像中有一百年前的科学家,有他们的实验动物小狗和小牛,有第一批接受胰岛素注射的小病人在治疗前后的对比图,还有许多拿着乔斯林奖章合影的老人,一百年的时光就这么瞬息流过,还真让她感到几分感动和鼓舞。
但旁边季元已经在算账:“每天三短一长,四针胰岛素,至少测两次血糖,一年就是 2190 针。也就是说,如果我活到 80 岁,总共要扎 142,350 针。”
“你几岁?”他问艾慕。
艾慕没理他,继续刷短视频。
“你几岁?”他又问凌田。
“二十二。”凌田说。
季元说:“那你比我好一点,只要扎 127,020 针。”
凌田想,小孩哥数学是真不错,一下子就具象化了他们此后数十年的生活。
季元看着辛勤,辛勤懂他意思,只是笑了,说:“没错,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你觉得因为要打针,就只能苦哈哈地倒数生命吗?”
他把视频接着放下去,影像变成彩色,年代越来越近。
越野滑雪排名世界第一的克里斯·弗里曼,洛杉矶湖人队小前锋亚当·莫里森,泳坛名将加里·霍尔,极限闯关百万美元获得者,铁人三项运动员……有的左臂动态,右臂迷你泵,有的把胰岛素泵用一个小袋子缠在膝盖下面,照样叱咤赛场。
还有 2023 年,宾夕法尼亚大学的德鲁·韦斯曼博士和他的同事一起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当时他患一型糖尿病已经有 50 多年。
以及纪录片 Break Point 里的片段,网球手兹维列夫,三岁被确诊一型糖,所有的医生都断言他在运动方面不可能有太好的发展,因为长时间的比赛,无法正常补充营养,会导致他的血糖急剧波动,但他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站到了世界顶尖水平的网球赛场上。
网球协会曾经禁止球员在比赛时候注射任何药物,他佩戴的胰岛素泵和动态血糖仪一度被判违规,只能利用暂停时间在场边测指尖血,然后决定注射胰岛素或者吃糖。
凌田看了一阵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中文互联网上诨名叫作“紫薇”的那个运动员,她过去看过他的比赛,当时还觉得奇怪,这人怎么老是在场边剪指甲,直到今天才知道那居然是在测血糖!
她是个很容易被感动的人,看残奥会盲人运动员跑步能看得泪流满面,只是哭完了该躺还是躺。
但这一次似乎有根本意义上的不同,她和这些视频片段里的人患有同一种疾病。
它曾经是绝症,因为一群杰出的人的努力变成可控的慢性病。又有另一群杰出的人哪怕得了这种病,照样活出了极致精彩的人生。
真觉得被鼓舞到了呢。
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她不是个杰出的人。
哪怕学霸如季元,好像也有同感,绝望地问辛勤:“那要控制好,是不是永远只能吃七分饱,跟所有好吃的东西说再见了呢?”
辛勤说:“当然不是,其实一型没有绝对不能吃的食物。尤其像你这样还在生长发育期的,营养非常重要,一定要吃饱吃好,关键是监测好血糖,匹配好注射胰岛素的时间和剂量。”
季元将信将疑,又问:“那零食呢?薯片辣条蛋糕冰激凌汽水奶茶。”
辛勤说:“偶尔吃也可以,你不想多打针的话就跟着正餐一起吃,餐前的速效胰岛素适当加剂量。”
季元还不满意,说:“但是零食的意义就在于随时随地想吃就吃啊。”
辛勤给听笑了,说:“那也很简单,你戴个泵,可以随时追加,不用多挨一针。”
可季元又说:“我不想戴那个,肯定会被同学笑的,像个尿袋一样挂在身上。”
艾慕就是戴泵的,听到这话终于放下手机,转头过来,看了眼小孩哥。
辛勤赶紧圆场,问季元:“你不觉得很酷吗?”
季元反问:“有什么酷的?”
辛勤说:“就像科幻片里的技术增强人啊,身上加一个设备,延长寿命,增强机能。”
季元:“……”
凌田在旁边听得也略尴尬,这说法实在过于中二,连真正的初中二年级小孩哥都信不了一点。
辛勤大概也感觉到了,可他好像很喜欢这种说法,继续解释:“打个比方,你身体里的供能系统坏了,随时可能过载,也随时可能能量过低,甚至强制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