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自然听得出来,这还是在说下午那件事。他听到了她在吼什么,以为她因为得病被分手,所以半夜坐在这里哭。
“那个,不是,其实我早就跟他分了,是我先跟他提分手的。”她解释,但话说出口,觉得自己更蠢了。
辛勤没说什么,或许也有点尴尬。
凌田知道不能再解释了,他只是她的管床医生,不想让她在自己值班时间内出问题罢了,根本不需要知道她跟宋柯到底是谁先提的分手。
但有些事她还是想告诉他,她此刻的难过,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的人生。
她怕他没时间,也没兴趣听,只说了一句:“其实是因为工作。”
没想到辛勤会问下去:“怎么了?”
凌田看看他,确认他真的想听,略过那些乱七八糟的细节,只说了最简单的起因经过结果:“有人把我生病的事传到我实习单位去了,公司领导知道,把 offer 撤回了。”
辛勤静静听着,有一会儿没说话。
凌田猜他不急着走,这才继续往下说:“然后,我自己一时上头,在同学群里也说了。”
她没想到会听到辛勤这样回答:“你很勇敢,才刚确诊,就能说出来,有很多人花了很长时间都没法跟这个病和解。”
凌田只当是安慰,苦笑了声,说:“什么勇敢?是傻吧?”
她没告诉辛勤,她其实也不想说的,只是阴差阳错,被逼到那个份儿上了。
“不是的,”辛勤却道,“其实说不说各有坏处,也各有好处。”
“比如?”凌田不是很相信。
隐糖的坏处,艾慕告诉过她。说出来的坏处,她也见识到了。但好处呢?真的会有好处吗?
“比如,”辛勤还真有说法,“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你需要的时候打针、测血糖。你可以告诉身边的人,要是你发生紧急情况,他们应该怎么帮助你。
“还有,隐糖一般都戴泵,虽然方便,但并不适合所有人、所有季节。你可能胶布过敏,针眼也不容易长好,尤其是夏天。正常的操作是针和泵轮换着用,但要是隐糖,就挺难做到的。
“而且还会遇到各种不同的意外,我听一个病人说过,他和同事一起出差,特地选了不同的航班,就因为在机场过安检的时候,可能会被要求把胰岛素泵拿出来检查,他怕被同事看见。
“这种细细碎碎的不方便太多了,有时候甚至要以牺牲健康为代价。但你不一样,你以后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自由地选择最合适的方式,不用在意别人的眼光。”
凌田想像了一下那些场景,点点头。
确实,她这个人心理素质太差,完全不适合潜伏。
“那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找到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活下去了。”她带着自嘲的语气说。
“你有什么计划吗?”辛勤问。
凌田意外,他居然没安慰她,说加油啊,你一定可以的,而是直接问她计划。
“我不知道,”她实话实说,“现在美术生很难找工作的,到处都有游戏公司在裁美术组的人,教培没什么生意,漫画根本吃不上饭……”
越说越觉得希望渺茫。
辛勤却反问:“再难能有医学生难找?”
凌田转头看他,难以置信他这时候竟然还要跟她比谁更惨。
“你不是就找到了吗?”她也反问。
辛勤摇摇头,说:“我现在是博后并轨规培的第二年,打临床和科研两份工,但还不能算正式找到工作。”
“什么意思?”凌田不懂。
辛勤说:“前年博士毕业,去年考了执医,今年五月份考试过了才能拿规培证,剩下一年攒攒文章,明年能不能留院还是个问号。”
凌田不信,说:“不会吧,你是博士呢。”
辛勤说:“这里随便一个穿白衣服的人都是硕博,学位就跟菜场的土豆一样不稀奇,而且我是八年制……”
凌田问:“八年制怎么了?”
辛勤说:“就是本博,现在也叫水博,土豆堆里比较差的那一种。”
“哈哈哈怎么会?”凌田没想到自己会笑出来,赶紧捂嘴忍住了,还觉得挺对不住他的。
“是真的,”辛勤倒也无所谓,继续给她解释,“跟七年制的专硕比起来,我们临床经验少,没有规培证。跟十一年的博士比起来,我们做科研的时间太短,文章发得不够多。”
“你导师不管你吗?”凌田又问,想到单峰,他都已经这么鞍前马后的了。
辛勤说:“现在大部分时间还是得在科室工作,否则规培考试通不过。科研要怎么去达标是自己的事情,医院不管,导师也没法打包票。
“那你怎么办?”凌田也有点替他担心了。
“只能自己想办法,”辛勤回答,“一般早上六点起床,七点到医院,早七到晚七工作,晚上回家之后查文献,或者做点生信和数据统计的活儿,轮休的日子去实验室做干预,一些基础重复性的工作留给师弟师妹,或者直接送外包公司检测。”
“还能有休息时间吗?”
“规培结业前估计是没有了,不过下个月就要考试了,之后可以放多点时间在科研上。”
凌田听着,惊叹他比她在射月上班还要卷。
“好惨,还好你是正常人。”她说。
他笑了,看着她回应:“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的。”
她怔了怔,也笑出来,想起他为了开导小孩哥打的那个中二比方,反问他说:“我看起来像 15 岁吗?”
他仍旧看着她,没说像或者不像,只道:“是真的,科技增强人可以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