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路没有回头,觉得赢回了面子,却又觉得自己傻得要死,在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面前说谎,她和辛勤第一次牵手竟是因为这个。
到底为什么还是这么在意呢?一个早已经分手的前男友,一份本来就不太想要的工作。但她也知道,这代表着一种正常的循规蹈矩的生活,他们把她摒除在外了。很多人在说,人生不是轨道而是旷野,然而,旷野上当然有自由,更多时候却是一片战战兢兢的荒芜。
她兀自走着,想着,忘记了脚上的疼痛,甚至没注意什么时候松开了辛勤的手,又或者是他先松开了她的。
直到转过一个弯,确定后面人看不见了,辛勤让她在花坛边沿坐下,说:“你坐着,我帮你把伤口处理一下。”
凌田坐下,他弯腰蹲在她身前,替她在跟腱处喷了消毒喷雾,贴上创可贴。
凌田看着他做,忽然问:“我这种情况,受伤是不是不容易好?”
辛勤抬头看看她,说:“不会的,只要血糖控制好,一型患者的伤口愈合速度跟其他人差不多。”
凌田扯嘴角笑了下,没说什么。
辛勤低头收拾着那支喷雾和创可贴,把它们装进袋子里,说:“你很介意这个病……”
像是个问句,又好像不是。
“肯定介意啊,”凌田猜他大概又要鼓励她了,打断他玩笑道,“你说我是科技增强人,但我还是很弱。歌里唱那些杀不死我的终将使我更强大,但我还是希望它一开始就别来杀我吧。”
话说出口,她意识到一个事实,她一直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但很多时候又能感觉到他对她的喜欢。是否存在一种可能,最显而易见,却又一直被她视而不见的可能,他喜欢她,但是介意她是个病人。他年轻,健康,虽然因为人品和专业素质,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看待她的病,但是以后呢?他当然可以说,只要控制得好就没关系的,但她真的可以做到他的期待吗,如果她做不到怎么办?到了那个时候,疾病是否也会被视作是她犯的错误,就像一种改不掉的恶习?她是否得再听一遍宋柯说过的话,我不能不为以后考虑?
他们打车回去,一路都没怎么说话。他还是送她到她家楼下,但两个人都感觉得到,有些东西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凌田说:“谢谢你,辛医生,帮了我这么多忙,还请我吃饭。”
辛勤说:“不用谢,应该的。”
“再见。”
“再见。”
告别之后,她走进楼道里。
他在那扇铁门合上之前伸手扶住了,但也只是站在原地听着她拾级而上的脚步声,以及二楼开门关门的声音。
直到一切安静下来,感应灯暗了。他终于还是松了手,看着门吱呀关闭,然后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凌田洗漱,打针,在书桌前画了会儿画才上床休息。她关了灯,蜷身看着手机,打开微信找到与辛勤的聊天记录,是想说些什么的,但对话框里光标闪动,一个字都没打出来。
她退出,去刷朋友圈,大学里的同学有的旅游,发着九宫格的风景照,有的已经上班,转了公司的软广出来,甚至就连唐思奇,她也觉得没法说自己现在想说的事。
所幸,她看到艾慕,也在朋友圈发了一条公司广告:代理公司注册,税收优惠园区,代记账按业务量包月收费,注销、变更、知识产权、财税咨询按次收费。
她静静笑了,至少她们都努力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她发了条信息过去问艾慕:【这段时间怎么样啊?】
艾慕很快回:【还行,没再进医院。】
凌田在黑暗中又笑了,这大概是只有她们懂的黑色幽默。
她继续打字:【想问你个事。】
艾慕:【什么呀?磨磨唧唧的。】
凌田:【我们这样的人要是谈恋爱会怎么样?】
对面沉寂片刻,发了语音通话的邀请过来。
凌田接了,听见艾慕说:“你算是问对人了,很多一型都想好了自己过一辈子,尤其是小时候就确诊的那种,我倒还真谈过。”
谈过,光是这个时态就已经剧透了结局。
艾慕停了停,语气淡淡地往下说:“那是大四快毕业的时候,跟一个同学。我俩其实互相有好感很久了,他挺腼腆的,终于鼓起勇气约我出去,我也终于鼓起勇气答应了。两个人一起吃饭,看电影之类的,就那些谈恋爱都会做的事,其实也没什么特别,但就是觉得好快乐呀。
“大概这么过了一两个月吧,正式确定关系之前,我告诉他,我有一型糖尿病。他说没关系的,这才多大个事呀。我当时感动得要命,觉得自己好幸运,遇到这么好的一个人,愿意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坏的。
“但是后来,处了一年多吧,还是被断崖式分手了。突然有一天,他对我说,他仔细考虑过了,他父母不可能同意他找一个有慢性病,而且影响生育的对象,他没法跟家里人交代。我那时候难过得跟什么似的,甚至开始觉得得这个病就是自己的不对,还想去找他努力挽回,说我会好好控制的,到处找论文,找病友的例子给他看,想让他相信一型遗传概率不大,也不是说就一定不能生孩子……
“当然,没挽回成功,人家早都想好了,说什么没法跟家里人交代也只是个借口而已。刚开始激情在那里,什么都可以无所谓,过后冷静下来就知道不行了。虽然开始交往的时候,我就已经做过思想准备,但那时候还是好难过啊,发现原来人性真的经不起推敲,原来我期待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笑话而已,原来人家说的爱情只有三个月保质期,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