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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一生(92)

辛勤在车上睡着了,凌田伸手到他背后,让他靠过来,枕着她的肩膀。

路上有点堵,但其实也就不过二十来分钟的车程,她看着他浅睡的样子,忽然想到艾慕说过的话,一型找病友就是这样,一个人为自己负责已经很累了,两个人或许可以作伴,但也可能是拖累。

车开到教工新村,他把她送到家,再回自己住的地方休息。睡到傍晚,跟她约了一起出去吃饭,再散步回她那里。

那段时间,他们很少说现在的事情,也不再谈及将来。

反倒频繁地聊起过去,总是凌田在问,辛勤回答。

这天晚上也一样,她说他其实只讲到长大懂事了,知道好好控制,好好照顾自己,然后就一略带过了从中学到大学的那几年。她想知道更多,他也就这样慢慢地讲出来。

从十四岁开始,他每个月在杭州当地医院配药,做每季度一次的例行检查,但每年都会来一次上海,到 A 医附挂顾昀宁医生的号,交作业似地让顾医生看他过去一年的“成绩”。

除了各项化验指标,顾医生还会问他个子长高了多少,体重有没有保持正常,体育课能不能达标,学习成绩好不好?她对他说,一型本身并不直接影响生长发育或者学习能力,他的身体和头脑都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而且,就像对艾慕一样,她也对他说过,这是一个很有可能在我们有生之年被攻克的疾病,问他以后大学准备考什么专业,想不想学医?

他早就有过这样的念头,反过来问顾昀宁,像我这样的情况,可以做医生吗?

中考之前,他已经经历过一次招生体检。当时也曾有过顾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因为患病被理想中的学校拒之门外。他知道凭自己的成绩,一定会有学校愿意要他,但最好的、最理想的那所就不一定了。在最激烈的竞争当中,任何瑕疵和破绽都会成为被筛掉的理由,他不想退而求其次。

“合病同类项”群里有太多人分享类似的经历,求学,求职,有些几岁就得病的孩子甚至找不到愿意接收他们的幼儿园。许多病友介绍经验,都说人家不问,你就不讲,反正只要空腹血糖控制好,体检过得去就行。

顾医生却是从制度层面给了他回答,叫他去网上搜索“普通高等学校招生体检工作指导意见”,那里面有一条写道,患有严重的血液、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风湿性疾病的,学校可以不予录取。

虽然一型糖尿病在内分泌及代谢系统疾病的范围内,但只要控制得好,达不到“严重”的程度,并不会成为普通高校招生的禁忌症,现行的《医师法》也没有禁止糖尿病患者执业。

当然,想要成为医生,还需要面对更多职业上的挑战,比如不规律的作息时间,更高的感染概率,这就意味着你必须确保血糖控制平稳,没有严重并发症,甚至要有比一般人更好的身体素质,来面对高强度的工作。

同时,还得选择适合的执业方向。顾医生举了好几个医学专家的名字,Anne Peters,Aaron Kowalski,Osagie Ebekozien,他们都患有一型糖尿病,专业领域从内分泌科,到公共卫生,再到生物医学研究的都有。而外科或者急诊对体力的要求更高一点,需要具体评估个人的耐受性。

他很认真地听,很认真地记下来。

那天之前,他的生活里似乎只有控制疾病这一件事。那天之后,他真的开始考虑自己的未来,他将来要做什么,五年、十年过去,他会在哪里?

但就在他决定报考医学院的同时,他也在“合病同类项”群里看到一则病友转发的新闻——有个一型患者,17 岁时发病,身体恢复之后,复读考上了山东一所医学院的药学专业,并且顺利通过了体检。但因为需要在学校住宿,他找到校医院,希望能在那里冷藏胰岛素,结果反被学校劝退。经过媒体报导,多方联系,才帮助他找到湖北一所大学愿意接收他办理转学,同时也转了专业,他最后学的是财会。

看到这则新闻,辛勤意识到自己忘记问顾医生一个问题,她说的那些患有一型的医学专家都是外国人,那中国是否也有这样的例子?他没在主流媒体找到任何相关报导,当时的社交平台也远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同样没有任何非官方的消息。他猜也许是有的,病友群里那么多隐糖的人,幼教,程序员,狱警,厨师,瑜伽教练,各种职业的都有,没道理唯独没有医生。他们藏起自己的一部分,行走在正常人之中,只会在网上匿名交流的时候说出病情。恰如费米悖论,宇宙很大,生命很多,各自孤独地活着,永远不会相遇。

那个时候,顾昀宁已经出国进修,不在上海看门诊了。他始终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来,只知道法律和医学上的禁止是没有的,但“严重”与否,是不是“可以不予录取”,在现实里都是模棱两可的表达,取决于人的判断。

父母尊重他的选择,一是因为他们相信他。那时的他已经跟这个疾病共度了十年,他准备了那么多,达到了所有要求。其二也是出于现实的考量,哪怕改变目标,选择其他专业,他仍旧需要面对这种或许有或许没有的筛选。

他不想被这样筛选,更不想退而求其次,最终还是报考了 A 大医学院的临床专业,继续着病友当中心照不宣的做法,不问,不说。

在集体生活中隐糖是困难的,但他高中住宿三年,早已驾轻就熟,走出家门,没有人知道他是一个病人,哪怕同寝室的同学,哪怕最好的朋友李理。恰如栗静闻说看不透他,他们或许也曾对他身上一些矛盾之处产生过怀疑。他们觉得他自律到可怕,性格却又挺好相处,总是与他们保持一定的界限,可能因为洁癖,从大三开始就搬出去租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