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本科阶段结束,他凭借专业排名第一的成绩,实验室轮转和暑期科研积累下来的论文,以及竞赛奖项,远超其他候选人,拜入单峰门下。当年招生的博导当中,单主任级别最高,资历最深,关系最广,在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
“好了,真的讲完了。”说到这里,他停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还有那么一点点细小的波折不曾告诉她。
大五下半学期,临床八年制的学生开始选定导师之前的课题意向调研。他再一次看到顾昀宁的名字,她当时从国外进修回来不久,仍旧在做一型糖尿病的研究,在内分泌科一大片二型课题中显得那么格格不入,资历也不算深厚,对于他们那一届学生来说,并不是什么抢手的选择。
他本来是有机会跟着她的,就像几年前立志要学医的时候想的一样。但真的到了这个时候,他忽然发现,有些事隐瞒得太久,就再也没有勇气把它说出口了。
虽然顾昀宁每年看无数患者,很多都只是一面之缘,而且时隔好几年,他长大,健身,样子变了许多,她很可能已经不记得他了。但他还是犹豫了很久,至于这种犹豫,究竟是出于害怕被识破,还是不想发现她对他的那些要求和期许其实只是一种鼓励而已,他自己也不确定。
她曾经问他想不想学医,对他说只要你达到这些目标就可以了。但当他真的站在她面前,对她说我做到了。她会感到欣慰?还是诧异,然后像其他人一样把他筛掉?他不知道。
也是巧了,那一年,A 医附在厦门跟当地医院共建分院,顾昀宁被派去那里担任内分泌科的执行主任,再次离开上海。
像是客观世界替他做出了决定,他自此跟了单峰。
他当时对自己说,单主任的级别更高,资历更深,在 A 医系统的关系也更广,他们那一届只收了他一个学生,这并不是退而求其次。
但是后来,尤其是这一年,他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就是退而求其次。
他是为了做一型的研究来的,为了实现这个目标,欺骗所有人。但也正是因为欺骗了所有人,他错过了这个目标,剩下要做的似乎只是爬着一座白色的巨塔。他并没有她想的那么好。
“是不是很没劲?”他自嘲地问,说话的声音很轻。
房间里还开了一盏小灯,光线晦暗,两人坐在沙发前面的地板上,凌田头枕着他肩膀,他甚至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但凌田靠着他摇摇头,她一直在听。虽然只是求学路上的事,却也让她更了解了他一点,无论学业还是工作,他都是一个极致的人,只想要最极致的东西,从来不愿意退而求其次。
那爱情呢?
她再一次觉得他们相似又不同,她这个人虽然在学业和工作上不大卷得起来,但是爱情,如果不是最好的,她就不想要了。
“在我之前,你喜欢过其他人吗?”她问。
“在你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回答。
但她不相信,说:“肯定有过的吧?一闪念也算。”
他果然沉默。
她又问:“一定也有人追求过你吧?”
他仍旧没有回答,静了静才反问:“凌田,你到底想说什么?”
有那么一会儿,她没说话,换了一个姿势,面对着他。他和她一样,他们在幽微的灯光里相对望向彼此。这情景与他们正式开始交往的那个雨夜那么相似。
她说:“我想知道,你对我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
他试图组织词句,但她在他开口之前打断,补全所有的假设:“如果不是因为我跟你有一样的病,如果我没在抢救室里说了和你小时候一样的话,如果我一点都不坚强,现在或者以后,没能做到你的期待,如果你不觉得孤单,不需要拥抱,你还会喜欢我吗?”
辛勤觉得她的提问根本不成立,说:“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病,我们可能根本不会认识……”
他想说服她,想证明对她的感情,但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证明,脑中尽是一些未曾说出口的疑问,他也有过与她相似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他恰好出现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她还会喜欢他吗?时过境迁,她不再需要他之后,她还会喜欢他吗?
“所以为什么在一起呢?”凌田脱口而出。
她是真的好奇,这句话说出来,才觉得可怕。
说不要分开的是她,说要分开的也是她。但真的说出口,她几乎立刻就后悔了。她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只是心情不好,我胡说八道。面子是什么玩意儿,要它有何用?
但这一问真的已经在她脑中盘桓许久,如果足够爱,无论怎样的牺牲都是可以的,但问题就是他们之间的爱足够吗?如果只是因缘际会,互相取暖,她完全没有把握几年、十几年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样子。更要命的是,他是这样一个体面的人,到时候那些自私的选择都要由她来做。
辛勤却只是看着她,轻声道:“没关系的。”
她一下子又放了心,既然是几年、十几年之后的事,那就留到几年、十几年之后再说吧。
但他继续说下去:“你说的没错……”
她也看着他,缓了缓才问:“你说我没错是什么意思?”
他低头,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凌田,你以后要自己照顾自己了,你一点都不脆皮,你特别坚强,你一定可以做到的。”
她这才意识到这就是他对她那些问题的回答,如果所有假设成立,他们也就没必要在一起了。两人的相遇,相识,渐渐熟悉起来,一次又一次关键的契机都是因为他不想她死掉,他真的就只是不想她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