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重楼(15)
楼枫秀啧了一声,只当阿月在说些异想天开的东西逗人玩,双手撑了后颈,倒回草席上不做理会。
“无关功名,只是可以有更多选择谋生机会。账房先生,药童按方抓药,买卖商货,都需要识字。”阿月继续道。
楼枫秀默了会,想象一下自己穿着长衫倚着柜台算账,抑或者在药堂里研磨药材。向普通人一样,过起不必偷摸抢骗日子,不为三餐苦恼,不再风餐露宿,跟梦一样的日子。
“你打哪知道的?”
“我看到的。”
“那你怎么不去给人算账,或当个药童?”
“代书可以当日结账。”
楼枫秀踢开趴在脚面上酣睡的狗子,半晌,忍不住问“代书,赚的很多?”
阿月停笔,从怀里拿出一把铜板,捧到他眼前去。
“干什么?”
“给你。”
楼枫秀伸出双手接过,数了一遍,六十文整。
在楼枫秀偷人荷包挨打那会,阿月就在某个街角,找到一处撰写碑志书信的代书摊前,自请帮人写了几章字。
摊主见他字笔俱佳,遂请他帮衬代书,今天才算开始,一天的价钱。
挺多的。
比那天四人拉木料累死累活一天下来还多。
“学吗?”阿月又问。
“不学。”楼枫秀嘴硬。
“好吧。”他起笔续书。
楼枫秀捧着一把铜板,沉思半天,突然闷声道“这些我要用,算我欠你。”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以后我会还。”
“你不欠我,也不用还。”阿月道“我所有的钱,全部是你的。”
楼枫秀沉默了会,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过什么,竟然让阿月认定自己是这么个霸人银钱的恶霸。
“不要了。”他将铜板又推到阿月眼前。
“为什么不要?”
“......”
“你说过,小弟的钱,就是你的钱。”阿月面容有些失落道“你不要我的钱,是不是,不想要我。”
“......”楼枫秀无语凝噎。
片刻后,装模作样拍了拍阿月肩膀“爷试探试探你,行,算你懂事。”
说罢,撕下一块布,把钱包了起来,扒开草枕塞到里头。
--
这几日戏班无人,深夜安静。
除了狗子。
粉粉离火堆太近,半夜被燎了尾巴,它嗷嗷叫唤两声,吵醒了楼枫秀。
他人还迷迷糊糊,发现又把阿月当草枕搂进怀里。
懵了片刻,竟有些不舍得推开。
遇到阿月以后,开春的风寒,却没令他觉得冷过。
他抽开取暖好物,翻个身来帮狗子灭了火,随后把狗子塞到脚跟棉被,继续倒头睡下。
须臾,身旁人微微动身,轻轻伸出双手,将他揽入怀中。
一大清早,楼枫秀刚睁眼,就看见阿月在支火熬粥。
糯米香甜暖胃,喝完浑身舒坦。
吃完早饭,阿月动身上街。
“等等”楼枫秀喊住他,掏出草枕里包起来的铜板,道“我交代你个事,就是这个钱,你拿到南五里街,那有个卖粘糕的大娘......”
“我知道。”
“你知道?”
“嗯。”
“你都知道什么?”
阿月想了想道“我知道大娘姓李,有个女儿,叫雀雀。”
楼枫秀揉了把后脖颈,瘸着腿站起来“算了,我自己去。”
他揣上布裹散钱,阿月牵着狗,俩人一起出了门。
一路穿过大街小巷,走到南五里街的街尾。
--
阿月不光知道大娘姓什么,女儿叫什么,还知道,他们多年前产生的渊源。
楼枫秀刚刚流浪到定崖县城时,正值寒冬腊月。
那时的楼枫秀,离饿死只差半口气,小小一团,蜷缩在一户小院的泥巴墙头底下避风雪。
他没等到死,倒等来一碗热腾腾的粘糕汤。
送汤来的,是个不满三岁的女娃娃。
她走路还有点晃荡,牢牢捧着一只小木碗,将属于她的食物,毫不犹豫分给了陌生的小少年。
女娃娃内敛,递完赶紧跑回娘亲身边。
于是他掂起脚,透过低矮泥墙,看见慈眉善目,如同菩萨降世的妇人。
她亲吻她的孩子,夸赞她的善良,隔着墙头,向他微微笑道,她说“别怕,孩子,快吃吧。”
楼枫秀闷头吃完,很快恢复精神,躲在院头,时不时偷窥墙内情景。
等妇人与女童用完了饭,立刻眼疾手快冲进去,闷起头来帮二人洗碗擦桌扫院子。
妇人摸了摸他的头,微笑着,很满意的样子。
她说,你真是个好孩子。
跟夸自己女儿一样的语气。
可是饿了太久,粘糕太难消化,他来不及感到难为情,突然开始呕吐起来。
直到吐尽残渣,渣中带血。
他惭愧极了,拢起雪末,闷着头,和着眼泪,一点点清理呕吐物。
太丢脸了,他只想跑,可是雪势不减,风声浩大,他似乎被风阻拦原地。
还待抽身,一回头,却是妇人抓住他的后衣领子。
妇人没有嫌弃他,也没怪罪他浪费粮食,而是和善的告诉他。
“风雪太大了,你进屋来避避吧。”
妇人不光带他进了屋,还给他披了件粉色的小衣裳御寒。
衣裳绣着小花,跟女娃娃身上衣裳一样。
妇人还为他熬了一锅滚烫的糯米粥,为他一人熬的。
他吃的干干净净,一口也没剩下。
入夜后,妇人拼了两张椅子,让他睡在上面,好以度过风雪。
他留宿的当晚,开心极了,他以为这个菩萨一样的好人,已经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