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139)
窄窄的酒面,照出来他一张窄窄的脸,他的脸色还是很难看,脸上神情更有几分恍惚和凌乱。
水面忽然裂成碎片,原本清冽的酒水竟多了几分苦涩的血腥气。
贺青冥一怔,终于回过神来,他竟已不知什么时候捏碎了酒杯,瓷片刺破他的皮肤,扎进他的血肉。
他一甩手,甩开了一手的碎瓷片,他气喘吁吁地伏在桌上,血水顺着他垂下来的指尖滴滴答答流下来。
过了一会,他忽然正襟危坐,又把手藏在了袖子里。
柳无咎追过来的时候,贺青冥已然面色如常,屋子里最后一点淡淡的血腥气也已消失了。
他站在贺青冥身后,道:“你为什么要躲我?”
贺青冥道:“我只不过是想一个人出来走一走。”
两人沉默了一会,柳无咎来回走了几步,忽道:“把左手给我。”
贺青冥怔了一怔,他和柳无咎相处这么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发现,柳无咎也有这样不容反驳、质疑和拒绝的时候。
柳无咎却已单膝跪下来,他抬头瞧着贺青冥,似已带上几分恳切,道:“把手给我。”
“……为什么?”
贺青冥不由抬手,却又收了回去,柳无咎眼疾手快,使出一记小擒拿手,一把攥住了贺青冥的手腕。
两人角力,贺青冥见他如此执拗,终于叹了口气,只得卸力随他去了。
贺青冥的掌心尽是凝固的血痕,其间还有几点细碎的未能清理完全的瓷片,更有一道还在颤颤巍巍渗出血珠的伤痕。
柳无咎喉头一滞,道:“你骗不过我。”
他坐了下来,仔细为贺青冥清理伤口,又道:“我要用酒……会有一点疼。”
贺青冥见他面色犹豫,竟不由有一点焦躁,道:“你啰嗦什——嘶——!”
一顿工夫下来,柳无咎倒像是上了一道大刑,他抹了抹汗,道:“好了。”
贺青冥不知不觉瞧了柳无咎好一会,柳无咎的侧脸很有棱角,像是终年积雪的山峰,顺着他颧骨和颔骨处滑下来的汗珠,便似山峰融化的一滴雪水。
柳无咎一抬头,便对上贺青冥的目光,他顿了顿,摸了摸脸,道:“我脸上怎么了?”
贺青冥避重就轻,道:“你流了很多汗。”
“那还不是因为有人想要甩开我。”
他道:“你总该告诉我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那么肯定不是五蕴炽?”
柳无咎道:“你瞒得过他们瞒不过我,到底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贺青冥道,“我的家人,都是因为它而死的,不是被它杀死,就是被它害死。”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平静得就像深秋的潭水,看着很美,底下却堆满了淤泥,藏着残破枯萎的枝叶,透出一股诡异的沉沉死气。
柳无咎顿了顿,道:“对不起。”
“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我只是忽然想,若是我能再早一些走这人世一遭便好了。”
贺青冥有一点诧异,柳无咎早年颇多坎坷,也一向不喜欢人世,怎么如今忽地变了心性?
他道:“虽说早晚都要走这一遭,可是这样你岂非要多吃几年苦头?”
柳无咎却笑了笑,又半是玩笑,半是试探地道:“那样也许便能再早一些遇见你,遇见你的过去。”
他对贺青冥的过去一向知之甚少,贺青冥也从来很少对人说起他的过去。
贺青冥心下忽然有一点乱,这些天柳无咎仿佛总是会说一些奇怪的话,做一些奇怪的事。
柳无咎到底想要什么?
他不知道,他想不明白,可是他知道柳无咎一定是有所思、有所求。
可是他还能给他什么呢?这些年来,他已把能给的都教给了柳无咎,柳无咎也一向学得很快、很好。
贺青冥不去看他,只道:“我的过去却太过无趣。”
他道:“很多年里,便只有我的剑和我的影子。”
“现在不是了。”柳无咎道,“以后也绝不会再是。”
贺青冥便笑了笑,他忽而唤了一声:“无咎。”
“嗯?”
他顿了顿,道:“我忽然觉得,该多看一看春天,多看看花、瞧瞧月。”
柳无咎笑了笑,道:“你什么时候想赏花观月,我都陪你。”
贺青冥道:“你还年轻,你该多陪一陪喜欢的人。”
“你怎么总是——”柳无咎欲言又止,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一个他已经怀疑了太久,却一直没有机会寻求答案的问题,他道,“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贺青冥怔了怔:“无咎,你……”
“有没有?”
他道:“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是我一定要问。”
贺青冥沉默了好一会,才道:“没有。”
柳无咎努力克制自己,生怕自己笑出来,贺青冥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腹中却发出了不合时宜的叫声。
柳无咎更想笑了,道:“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无咎!”
贺青冥忽然往前走了几步,又蓦地顿住。
柳无咎回头,与他隔着人流遥遥相望了一会。
他望见贺青冥的眼睛,他看见这双眼睛也正望着他。
两千多个日夜之后,柳无咎等来了这一刻。
他终于看到了这一刻。
这一刻,这一双眼睛只望着他。
他知道贺青冥的眼里从来都有他,可是也从未只有他。
贺青冥的眼里总是装着太多时间,又将这太多时间藏在无尽的沉默里。
过去的时间和未来的时间,却从未有过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