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173)
这一声埋怨陡然鲠在喉头,吞不下吐不出,他心头忽然升腾起来一股惊恐:三月的春天,春风可以暖,春雨却无论如何也不该温热如许……
他咽了口唾沫,头上汗毛直立,从嗓子眼迸发一道尖叫:“血啊!”
血?
怎么会有血?
他们却已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恐慌如瘟疫一样迅速传染开来,几人惊慌失措,霎时变作一群惊弓之鸟,尽管他们甚至不知道猎人于何处藏身,愈是未知,就愈令人恐慌。
霹雳炸开,闪电在山林耸起的窄窄长长的一线天间掠过。及膝的草丛里,一条白影也随着这道闪电一同掠过人群,一人还未来得及发出惊叫,便被一掌劈晕过去。风吹落叶一样,一路上的守夜人悄无声息地倒了,他们昏昏然不知何所至,不知何所往,便一个猛子扎进了梦乡。
阴沉的闪电下,稀薄的夜色无言地照出来那条神出鬼没的白影,却原来是一个相貌平平的青年人。
他捂着肋下伤口,低低咳了几声:“云门机关果然厉害……不过几年没见,这镇远镖局的人怎么越来越不堪一击了?”
他望了一眼闪烁的烛光,定了定神,悄悄绕过值守的华山弟子,潜入南坡一处帐外,一把掀开帐子,却见里边侧卧着一个从头到脚都裹着麻衣的人,看不清脸,更不辨神色,只望见一点清癯而颀长的身形。
他的心竟微微颤抖了,他伸向那人的手指也似颤抖了,他轻轻道:“师——”
当此之际,异变陡生!
掌风化作一把利刃,顷刻刺入他胸前!
那本该昏睡的麻衣人不知何时忽而醒转,竟毫不犹豫地给了他几乎致命的一击!
他的热泪还来不及挥洒,一腔热血却已喷涌,他却顾不上还击,当机立断,忍着剧痛就地一滚,顺坡滚下,跌进一处洼地。
四下火光重重,人影晃动,刹那电闪雷鸣、雷雨交加,一群人追在他身后喊打喊杀,声势之大,几乎把这一刹那天地轰鸣、四方洪波的风头都要一并盖过。
麻衣人的脸庞在风雨之中若隐若现,一帮人跟随着他,纷纷怒吼:“抓谢拂衣!”
春雨一场接着一场,无边丝雨如愁,拂不尽、斩不断、挥不去,仿佛古往今来没有尽头。
听水山庄曾经盛极一时,如今却已门可罗雀,只余下无穷无尽的萧索与落寞,仿佛已变作一个憔悴支离的美人。
黄昏之中,细雨一丝一缕,飘飞过大千世界,却也不愿在这一枝昔日黄花上头停留。
曾经很多人来,很多人往,来来往往,最后没有人留下,还是只它一个。
多少人仰慕它的盛名,追慕它的荣华,它曾经一时风头无两,但一朝风光不再,便再无人问津。
斜月巷口有一家经营了十余年的酒馆,这天酒馆馆主黄老与过路人唠闲话:“唉,近日尸毒已除,小梁掌门不愿留伤心之地,徒添伤感,便带着门下弟子搬走了,他这一走,其他人也都陆陆续续走了,如今这听水山庄啊,便是无论活人死人,都不愿留下了。”
他长吁短叹,似是十分伤感,过路人也不禁被他感染,跟着他叹了起来。
“不过……”黄老话锋一转,拍了拍脑袋,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有一个人,这些天每天下午都会来坐上一阵子。”
“哦?”过路人不由好奇,“那个人?”
黄老慢吞吞道:“那个人很斯文,看上去像是一位教书先生,有时候坐下来,就一直望着听水山庄,一望便是几个时辰,又有时候坐下来,却是写写画画,也不知在写些什么、画些什么,也许是以此为生,也许是徒做消遣,就这么写啊、画啊,便也是几个时辰。”
黄老眯着眼,似乎是要透过雨雾,穿过巷子,看一个人:
“你看,他来了。”
雨中零零星星有人冒雨跑走,有人撑着伞四方散开,只一人慢腾腾地淋雨走来。
他的人和衣服都已微微湿润,他却毫不在意,只轻车熟路地寻一处角落坐下,又轻声点一壶陈酒。
过路人瞧了一会,只见那人一举一动不紧不慢,动静皆存章法,行止颇有气度,虽然一身布衣,两鬓微白,脸上点点忧愁,然而眉目工笔,神情自若,浑然不似俗世中人,一望之下,令人心折。
他有心上前结交,便拱了拱手,道:“在下法真,这位先生,敢问尊姓大名?”
那人仍是不紧不慢,道:“鄙姓李。”
“原来是李先生。”他展颜一笑,“这却巧了,家师也姓李。”
那人抬眼看了看这过路的年轻人,只见他二十上下,生的浓眉大眼,笑起来十分天然淳厚,一副赤子心肠。
他见过许多人,许多人在尘世中摸爬滚打,眼睛也蒙上一层灰扑扑的尘埃,这一个年轻人,一对眸子却如世外清泉一般,恍若透明无物,心无牵绊。这样的人,任谁也能一眼看穿,但亦无一人能看的明白。
李先生淡淡道:“阁下是青城派弟子,你师父可是李霁风?”
法真睁大了眼,诧异道:“先生如何得知?”
李先生不答,却道:“李霁风乃青城掌门,手持一把道生剑,与已故季掌门之‘浮生’、藏剑山庄庄主上官飞鸿之‘缘生’合称武林三生剑,三人年少时曾携臂同游,仗义任侠,后来李师仙逝,李霁风不得不接任掌门,是年正值十八岁,十年过去,也不过二十八岁,想不到却已收了你这样大的少年做弟子。”
法真笑道:“我无父无母,本山中一野夫,自幼与草木为伴,承蒙恩师不弃,将我收归座下,又亲自取名,算来已是第九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