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无情剑(349)
有生以来,他从未喝过这么多酒。从前贺青冥总是管着他, 不论是管着徒弟, 还是管着丈夫。然而如今他已管不着柳无咎了。
贺青冥。
这里的确没有贺青冥了, 可惜柳无咎喝了这么多酒,他灌醉了自己, 却仍无法麻痹一腔相思。
他醉着也好, 醒着也好,都还记着贺青冥。
酒馆里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她睁着一对圆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她在这里做帮工。她是酒馆老板远房亲戚的孩子, 几个月前,她的父母兄弟都死了,死在别人刀下,乱马蹄下,幸运的是, 他们就这样轻轻巧巧地死了,从此不必再挣扎着生不如死,不幸的是,这乱世里却剩下来一个她。她别无他法,只好一路跋涉,来到了长安城,又来到了这家酒馆。
她在这里看见过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她每天都目睹着数不清的人生,看他们嬉笑怒骂,悲欢离合,可她的人生呢?她的人生却还停留在几个月前的那一天,从此她的剧本里,只有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再没有人与她对戏。
于是她便做了别人戏里的配角,后来又做了过场的龙套,做了报幕拉弦的角色,最后连幕后也待不下去,便只能做台下的观众。她再不曾进入别人的戏里,别人也不会进入她的戏。
她看了一场场戏,太多人只演了一场,便匆匆而去,又要奔赴下一个舞台。她也习惯了,每天都有新戏,尽管新戏也都只是一个套路,无非又是什么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又偏偏要把这堆鸡毛吹上了天,闹得人尽皆知。
这么多场戏里,只有柳无咎不一样。他一旦坐下来,便一直演,从天明演到天黑,又从天黑演到天明,他好像不知疲倦,一连演了两天两夜也不肯散场。
他也从不吵闹,他只是坐在那里沉默着喝酒,两天了,方才那句还是她从柳无咎嘴里听到的第一句台词。
她起先是好奇的,她没有见过这样的角色,后来又厌倦了——再精彩的戏,若一连演了两天,也要厌倦的,何况这戏里还没有台词。但到了如今,她却已习惯了,她忽地觉得,她很喜欢这出戏,也喜欢戏里的这个人。
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打过一次照面,柳无咎是孤独的,她也是孤独的,她瞧着他,渐渐瞧出来一个自己,她对着这个自己打招呼,对着他想象,他该是从哪里来,又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她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到,柳无咎终于说话了。
她虽没有念过书,没有学过这句诗,却也听出来了这句诗里沉甸甸的相思。于是她之前想象的都不作数了,她回到了现实,现实里,柳无咎始终在思念贺青冥。
当然她不知道柳无咎思念的人叫做贺青冥,她甚至也不知道那是个男子而不是女郎。她只是轻轻地想,这样俊俏的少年,心上的那个姑娘一定也同他一般俊俏,一般不凡。
可惜她不是那个姑娘,她不算俊俏,也太过平凡。
柳无咎趴在桌子上,似乎已睡着了。
酒馆已快打烊了,小姑娘揉揉眼睛,爬起来关门,戏台上的帷幕要落了。
一只大手却抵住了门板,这是一只很粗野的男人的手掌,同他一道闯入的还有与他一般粗野的两个壮汉。
壮汉道:“柳无咎是不是在这里?”
他开口的时候,脸上疤痕也跟着颤动,好像一条佝偻的蚯蚓。
小姑娘觉得滑稽,却又不敢笑,她知道这样的人,一定是不好惹的。她疑惑道:“柳无咎是谁?”
“柳无咎就是贺青冥的弟子。”
小姑娘却更奇怪了:“贺青冥又是谁?”
三个汉子面面相觑,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小姑娘竟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又道:“贺青冥是一名剑客,柳无咎也是,他们师徒横行霸道,曾经在漠北打伤了我们几个兄弟,如今贺青冥和他分开了,我们找不到贺青冥,便只好来找他讲讲道理。”
小姑娘狐疑地看着他们,道:“你们在说谎。”
三个汉子面露惊奇,一个小姑娘,怎么能看得出来?
小姑娘虽是小姑娘,却有察言观色的大学问,酒馆里南来北往那么多客人,她早已学会了不用耳朵和眼睛,而是用心来分辨他们是善是恶。
她瞧出来了,几个大男人谎话连篇,横行霸道的是他们,他们打不过人家师徒,却又渴望报复,便挑了一个师徒二人分开的时机,想要逐一击破。
头一个汉子道:“这可怎么办?”
第二个汉子道:“一个小姑娘也能挡路么?南宫家说的准没错,柳无咎一定就在这附近!”
第三个汉子没话说了,却拎起来一个酒坛一般大的拳头,一把撞开了门板,小姑娘也被他一力撞开了,踉踉跄跄退了好几步,撞到柳无咎睡着的那张酒桌。
咣当一声响,桌子上最后一个酒壶摔碎了,柳无咎嗯唔一声,似醒非醒。
三个汉子都围了过来,他们都盯着柳无咎,好像要把他洞穿。
柳无咎的头埋在臂弯里,他们再怎么盯,也只能盯到脸上一个小小的侧角。
头一个汉子道:“这就是柳无咎?”
第二个汉子道:“就是柳无咎,错不了!”
第三个汉子还是没有说话,也许他不会说话,但谁知道呢?也许他在这出戏里,只是没有台词。
这一次,三个汉子却一齐出手,他们打向柳无咎的天灵盖,要将他的脑袋砸的稀巴烂!
小姑娘大惊失色,她万万不愿让柳无咎死!
她终于不再做观众了,这场戏,她也要入戏。她大叫一声,把整个身子覆在柳无咎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