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2)
没用的玩意儿。
沈鲤追咬牙坐起来,一口气把茶水喝光,看向旁边的吕鹤迟。
她应该是累极了,这样吵都没醒。
倚在墙角歪着头,身旁放着她的斧子。手里还握着一本新册子,脚边散着烧烂的笔记。
腰围和裙角被燎黑了,脸上的灰还有残留,头发重新盘了——对了,她的头巾,睡着时好像顺手塞进哪里了。沈鲤追找了找,在枕头旁边看见了。
抖开一看,原应该是条旧帕,角上绣着一只飞舞的白鹤。
绣得可真难看啊。
已经弄脏就扔掉算了,该不会又找他要钱。好,等左符来,买一匹上好素罗还她,堵上那张算计的嘴。沈鲤追便心安理得把帕子不知道扔在哪儿了。
发过一次热,身体爽利许多。
他伸长手臂把那半本笔记捞过来,一边翻一边往下掉灰渣子。
“山中无名客,十二月二十三日:取箭……缝创三处……毒……”
“沈氏鲤追……二十六日:换药……未……酉时起热毒……”
怪不得她一直在身边写写写,原来是医案啊。跟绣工不同,字迹端正秀丽,即使有些写得急也一样漂亮,看得出来是自小就练过。
她说幼时富贵,看来是真的。
吕鹤迟似乎梦见了什么,突然惊醒。怔怔地望着半空,轻叹一声。
她转头看到沈鲤追,“……你好些了?”又发现身上的披风,拎起来叠好放在一边。先过来检查他退热了没,双手托起脸,轻轻按着唇角,“张口我看看。”
沈鲤追张嘴,被她口鼻舌内外看了一遍。又看伤口,切脉,依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才放下。
都说了切脉没用,还摸。
“毒是清得差不多了,但余毒仍会堆在脏腑里,还需吃几日解毒方。”她说道。
“不用,已经没事了。”解什么毒,最毒的东西在他身体里呢。
“只需三五日即可。”
“我说不用就不用。”
吕鹤迟没有继续反驳,盯着他看半天,把他看得十分不自在,“看什么?”
“小郎君还真是生得好看。”
“……过奖。”
“睡了这样久,饿了么?”
“嗯。”
“没有梅花汤饼,但东门的肉丝汤饼挺好的。”
“行。”
“要十二文一碗。”
“……行。”
“配些土家腌菜,好吃极了,另加三文就好。”
“……行!”
“解毒方一日两次,三日就吃完。”
“行行行……!”沈鲤追突然反应过来,“等一下,什么……?”
吕鹤迟笑眯眯的,“那就说好了。”说完站起来,去柜坊那里给李年还披风,夸他“真是个好心人”。
这个女人。
这个市井村妇。
区区一个江湖走方医。
敢耍我?!
把手里的残卷捏得要碎了,就听吕遂愿从门外吵吵着进来:“阿姐!有人来找那行商了!”
一身仆从打扮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走进来,“在下云丽县沈七,听闻我家主人在贵处养伤?”
吕鹤迟有些惊讶:“这样快就收到信了?”王虎儿天亮才出发,还不到半天?
“信?那倒没有。我刚到此处就听说我家主人出了事。”
沈鲤追隔着屏风轻咳。
主仆两人眼神对上,演一出生硬拙劣的重遇戏码后,才避开众人讲正题。
化名沈七的左符,从怀里掏出一块铜字牌:“从那凶徒身上搜到的。”是卫王镇守望阳关的蛮兵军长。没有机会留活口,于是趁乱击杀且赶在巡检司之前搜身,只留下画像。
沈鲤追冷哼:“怎么不把‘卫王是反贼’直接写他脸上。”
有人希望他把这个消息带回朝廷,带给天子。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天子想要什么结果。
“淮王传话来,他说这次……怕‘不只是’查卫王。”
沈鲤追笑一声:“有人觉得我与淮王走得近了。”
左符愣住:“难道是……天子?”
“不必管是谁,”沈鲤追把玩着那块字牌,说道:“你亲自把它送到望阳关去,就说‘于长山寨偶得,送还之’,别的什么都不要说。”
“好。”左符把字牌重新收回怀里,“另外有密报:砂蓝夫人罹患重病命不久矣,担心黑磨使部趁机发难,因此秘而不宣。但黑磨使部已经起疑。”
这消息让沈鲤追皱起眉头来。
白磨使老首领十年前心疾暴毙,其子年幼,由长女砂蓝接管部族。当时族内外皆称“女子掌权无先例,不得巫鬼庇佑”,责令她尽快择婿退位。
砂蓝隐忍不发,半年后于选亲之日落下宫门,当庭斩杀夫婿人选以及长老三十七人。将头颅悬挂于其部族旗帜之上,插于各自府门之前,九日内不得摘下。
并放言:“女部首之先,自吾起!”
遂以血腥铁腕统领全族十七部,白磨使内再无不臣者。
时年砂蓝年仅十九,自此后被尊称为“砂蓝鬼主”。鬼,在崇尚武力的西南部族中是神圣的无身英雄,等同于是中原礼教中得道成仙。
此女杀伐果断,亦聪慧过人、远见卓识,不断派遣使者往来中原,学习礼制与各类商贸技艺,白磨使部的壮大与长山寨马市的繁荣安定,与她密不可分。
若卫王是镇守西南的柱石,她便是稳定诸部的神针。
砂蓝若死,西南必乱;西南乱,是很多人的机会。朝廷里那些假模假式的君子,比边境敌国还要虎视眈眈地盯着皇城里的御座。
“密报加急奏与淮王。”但这是那几个姓穆的该操心的,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