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175)
“我初见你时,日日被你气得半死。”
崔玉节放轻了声音,若枕边细语。
“你总是拿我当孩子,摆出一副姐姐模样。如今我才知道,没长大的是你才对。当初用解药时,我总是梦见你——”
现在想来,大概是因为那药来自吕鹤迟的身体吧。
“你小时候是不是被……嗯,那叫什么猫什么草的,毒到了手?”
枕在他肩膀上的吕鹤迟想了想,带着鼻音回答他:“猫爪草……?”
“嗯,是这个。你很痛,叫你阿娘,你阿娘没有停留,你便坐下来忍着眼泪给自己涂药。”崔玉节叹了口气,“我要气死了。你知道若我发生这样的事,我会如何吗?”
“我会举着这双手给每个人看,大嚷大叫:我受伤了!快来给我治伤!我还要跑到每个长辈那里撒娇:我好痛啊~我要痛死了,快来哄哄我~若有人胆敢不理我,我便要好好让他吃点苦头。”
吕鹤迟无声地笑了,“我是姐姐,弟弟还小,阿娘当然要先管弟弟……”
“你看吧,你就会给旁人找理由,让他们和你自己都心安理得地苛待你。别人总是从不懂事学会懂事,你偏没有,从小就懂事,懂事能帮别人解决很多问题,却解不了你的心结。”
他凑近她耳边说,“我明明教过你火烧老宅,看来是白教了。”
“起初觉得你什么都不在意,真好,后来又恨你什么都不在意。我说‘以后不能再见’时,本来也是想学着懂事、克制,想着不能以宦官之身爱你,想着你身边总会有更好的良人,想着——你好像也不是那么需要我。”
“吕遂愿大约也是这样想的,‘我那阿姐啊什么都会,年纪轻轻却淡定得像棵老松,八风不动雨雪不侵,挂根绳子就能让人在枝头上吊。’”
吕遂愿若听见,大约会说:阿姐你别听他,那些都是他自己编的!我没这样想!缕皱
可是崔玉节不管,继续说:“我们都觉得你无比坚强,什么都会,没有我们你也会过得很好。而我和她若失去你,后半辈子都不知该怎么活……”
他把吕鹤迟扶正,捧着她的脸:“所以我总是想,幸亏我活不长,我若死了,会不会就让你一辈子忘不掉?就不会被别的男子比下去了?”
崔玉节看进她眼睛里,“可现在我觉得活着更好,更快活,我要不计一切代价,活得比你长,比你久。吕鹤迟,你学着不懂事一些,去妄为索求,不要嘴巴上说着‘敲骨吸髓’却什么都不做。你把我们抓得牢一些。”
“虽然来得迟,让我等了很久,但你来了,就很好。”
“对于我和吕遂愿来说,命中有你,就是吉兆。”
吕鹤迟不知道如何“不懂事”,也不知道如今再去“妄为索求”还有什么用,只能怔愣地看着崔玉节。
胡闹的孩子有糖吃,这个道理她懂,一直懂。
可是万一即便胡闹了也没有糖吃,那不是更痛苦吗?不仅自己痛苦,不知如何分糖的人也痛苦。所以她不愿让别人做这样的选择。
她不仅不胡闹,她还觉得糖没有多好吃,不需要,她甚至愿意成为给糖的人。
这样对所有人都好,她不必承担失望的痛苦,还可以收获一份感激,多么好。
多么好啊吕鹤迟,看看那些吵着要糖又得不到的人,多么可怜,竟然如此渴望你从来不需要的东西,快去大发慈悲给他们一点。
可她真的不需要吗?
她要的,她极其隐晦、偷偷摸摸、不着痕迹地要。
她每一次叫“愿儿”,吕遂愿那一声清脆的“哎”,她每一次叫“小郎君”,崔玉节说“干吗”时;吕遂愿说“阿姐不要丢下我”,崔玉节说“为何只有我这样”时。
都是她从他们那里要糖的时候。
他们每一次都给了,每一次都令她更加贪婪,直到失去时才恍然惊觉,自己才是那个一直一直张着手乞讨的人。
“现在你应该要求我,说‘崔玉节,去找愿儿,我要见到吕遂愿’。”崔玉节拢过她的头发,“没有条件,不必问回报,就凭你是吕鹤迟,你就可以。”
吕鹤迟张了张嘴,眼泪便流进去,说了又像没说,但崔玉节说:“行,我听见了。”
崔玉节在安延暂代驻泊都监,是个实权不大的闲职,多书依然被左符留在他身边做随侍副官。
折儿冲逃回乌洒,卫王夺回龙牙关,蒙图部恐威胁到自家,先乌洒一步派遣使者说和,推算战事不久就要结束了。崔玉节和左符便把能调遣的人手都散出去找吕遂愿。
吕家医馆的人也终于找来了安延。
吕慎忆发觉来人可能是见仙之女后没几天,知晓东北战事已发,又迟迟未能等来吕慎严,担心自己一个请托害了两个人,在梁县急得团团转。听说战况稍有缓和,便派族中年轻男丁来寻人,正是自己长子和吕慎严的小儿子。
两人一路往东,与吕鹤迟的路线相同,先去白松、白余,又来了安延,终于寻到了吕慎严。也见到了见仙姑姑的女儿:吕鹤迟。
吕鹤迟的家人一下子又多了两个。崔玉节的身份倒尴尬起来。
吕慎严如今不但知晓他是当年闻乾案的仅剩苦主,崔宝盒义子,曾经的直卫司总司使,还是吕鹤迟的爱侣。
宦官。爱侣。
即便不提那方面行不行,他还是个命不久矣的宦官。
可是吕慎严也不能如何。他同吕鹤迟几日接触下来,发觉这个外甥女比她母亲还更固执几分,又有长期漂泊在外练就的果断与坚韧,别说刚认识几天的长辈,怕是见仙来了都难以动摇她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