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39)
所以他一生都在寻找向上攀附的机会,母亲是他的机会,崔大官也是他的机会。
彼时天子龙体欠佳,夜间惊梦,翰林医局束手无策。当时身为内侍省内班院添笔官的崔宝盒,深入民间四处寻访,终于找到善于调配制药的闻乾。
崔宝盒称北方有瑞兆出现,遂寻得神药。两人借专为天子调制的安神御用“金乌丸”,获得天子嘉奖。
崔宝盒成为内侍总都知,入御药院。闻乾亦果断抛下岳父老家数代积累,携妻子与数车医书典籍从北方来到京城,开起闻家药局。
这里无人知晓名医吕氏,也无人知道女医吕小娘子。在偌大的京城,只是多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闻大夫,而他有一位温柔贤惠,容貌出众的妻子闻氏。
吕鹤迟是在搬来京城的年尾出生的,第三年,她有了弟弟。
从她记事起,父亲便将药局事务交给旁人打理,也不许她和阿弟学医。但自己却埋首于配药、制药,经常在堆满古籍古方的药房里几日不出。
只因他制药不是为了治病救人,而是献给崔宝盒,再献给天子。
天子迷信长生不老,从那时已可见端倪。
而恰好吕氏族中存有大量道医典藏、上古奇方,虽然绝大多数连药材都早已断绝,甚至一部分皆为神话杜撰,但还是被闻乾硬生生找出依然存世的方剂,配合崔宝盒取悦天子。
他耗费无数人力物力找到珍稀药材,在金乌丸的基础上配出了金乌玉芝,每日服之一小粒,可“回返青春、永保康健”。
龙颜大悦。
闻家一夜之间名满京城,父亲洋洋得意,开始四处结交。崔宝盒此时已在朝中名声大显,广收义子,亦频繁来往于闻家。也正是那时,吕鹤迟开始认出那身黛紫色大袖。
服紫的宦官,只有崔氏一人。
在此之前,他是不怎么穿官服的。
后来,家中渐渐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母亲和自己频频生病,差点儿救不过来,接着仆从也生病,发热发痛,甚至死亡,却查不出病因。于是闻家流传出奇怪的传言,说家主行违逆天道之事,遭了报应。被父亲听见,大怒之下通通撵走了。
母亲与父亲频繁争吵,她开始发狂症,无人敢近身。
崔宝盒不来了,转而是父亲常常不见人。吕鹤迟因偷跑出去跟踪父亲,被发现后打得浑身没有好地方。母亲清醒以后,看着她的模样痛哭失声。
就在准备投奔外公时,仍未入仕的父亲却先被卷入朝堂斗争之中,崔宝盒为自保而断尾,放弃了他。
也是在那时,“风凝月露”这个名字,第一次传入吕鹤迟的耳朵。
“怎么可能……那上古至毒之物……你是怎么……”她看见母亲惊诧至极的表情,和看向父亲那仿佛看鬼一般的眼神。当时吕鹤迟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后来就懂了。
父亲为调制风凝月露,先是以闻家中老幼男女试药,没想到性状太烈,怕事发便去京郊寻了一处僻静宅子,招揽闲汉乞儿、买卖奴婢,即便因哭嚎夜夜不绝、死亡甚多引起怀疑也都由崔宝盒轻轻掩盖。
他也因此成为崔宝盒的把柄。
本应抄没家产,闻乾死罪,但闻家金乌玉芝又仍受天子喜爱,于是妻儿充为奴婢,闻乾流放,说是于途中便冻死了。
阿弟因佩戴崔宝盒的玉佩,抄家时冲撞禁军而被失手打死;外公亦受此事牵连,病死于狱中;母亲倾尽所有将吕鹤迟送出京城,并告诫她永远别再回来。
母亲的试药手札,是跟随死讯一起到来的。
她以医女身份辗转于各家女眷中,且试图破解“风凝月露”而再次以身试毒,屡发狂症,最后死于某处道观。
而崔宝盒始终安然无恙,甚至权柄更胜,直到数年之后于宫变之中死于义子崔玉节之手。
崔玉节。沈鲤追。
怪不得他的狂症与母亲一模一样。怪不得他说解毒方于他无用。怪不得他说他死不了,却要受此苦。
怪不得,怪不得。
“风凝月露”就是用在他,和他们身上。它究竟毒在哪里,恐怕他比要解毒的吕鹤迟还更清楚。
怎么办,吕鹤迟,怎么办。
仔细追究起来,你父于他有仇,他父也于你有仇。
他们都死了,而你们还活着。
哪怕你知道,他是无辜的,你也是。
你父母之死于他无关,他身中之毒却与你有关。他穿上了那身相同的黛紫暗纹官服,同样被称为“崔大官”,而你是罪人之后,改换身份流落逃亡,你们之间就注定会因为这上一辈互相交织的仇而彼此对立。
先把脸转过去的是崔玉节。
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继续盯着祭祀台上的兽骨祭器。
“那好像是沈七,和那个行商啊!”他听见吕遂愿问,吕鹤迟说她“看错了。”有位黑衣女使问吕鹤迟,“小鹤儿,你认识?”吕鹤迟回答,“不认得,从未见过。
听力太好有时也很让人心烦。
老迈的巫祝穿着古老祭服,摇动着手里的铜鼓,举起盛满酒液的骨杯。穆守安要的是那个玩意儿吗?
不认得,从未见过。
那是什么东西的骨头,熊?虎?
不认得,从未见过。
直接跟砂蓝开口要这一套怕是不行,但平日里小祭祀上用的应该可以。
不认得,从未见过!
好好好,吕鹤迟,你很好!
第18章
祭台设在地势稍高之处,一棵巨大古树下面。树上悬挂着各色兽骨与彩幡,层层叠叠似一顶遮天蔽日的伞。巫祝身穿祭服,引吭高歌,砂蓝鬼主也在祭台上与巫祝唱和。围绕着树与祭台,无数少男少女手持祭器,正在应和歌声而跳舞。鼓、笙、琴、铃,通幽静归途的抚魂曲萦绕在夜空之中。祭台之下,鬼主的客人们正在宴席两侧静静观看祭祀,等待主人回归开席。崔玉节盯着祭器,吕鹤迟盯着菜。谁都没看谁,但互相都知道看见了。吕鹤迟第一反应是赶紧走。母亲舍命送她出京城,一旦被发现戴罪之身可就前功尽弃。况且作为闻乾之女,沈、不,崔玉节定是毫不犹豫将自己一刀劈死。行李仍在山客来馆,现在回去需要半天,如果借两匹快马——吕鹤迟深吸了一口气,重新在宴席上坐好。冷静些,行事反常反而惹人起疑。自己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不知道,所以无需慌乱,就当做意外救了个朝廷命官。想必他应是为此次两部交战而来,战事既然结束又临近元日,很快就会走。……应该吧。崔玉节本不想来。两部交战结束,都会找个名目向朝廷表态,或者诉苦,或者抱怨。而卫王自会在长山寨设宴,做中间人让两部“握手言和”。所以白部这场宴席,他本来就不必去。只要还是把“本官重伤未愈”当借口,让左符替他来就行,反正这里他最大,谁都拿他没办法。可是穆守安那个混蛋玩意儿非要什么兽骨祭器,左符出面未必要得动,还能指望卫王给他要吗?于是他就来了。他早该想到的!吕鹤迟现在是鬼主恩人,必定会请她入席!她看到这身官服,至少知道他不是行商了。然后面不改色地说出“不认得,从未见过”,不愧是走南闯北的江湖人,谎话是张口就来!我倒要看看你等会儿是怎么个“不认得,从未见过”!待砂蓝回到宴席上,举起酒杯以白磨使部习俗,亲自介绍诸位贵客后,他便故作惊奇:“哎呀,吕大夫如此强记博闻,可否为本官诊治一番?”果不其然,吕鹤迟眼睛都不敢看他。“本官入长山寨查案,没想到被黑蛮兽骨大箭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