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44)
是的,崔玉节曾经服用过的风凝月露,并不是完全的风凝月露。
只有毒性,没有药性。
偏偏这一味缺少的剧毒,却能将其调和为真正的圣品良药。
吕鹤迟一边怀疑它是否真的存在,一边又感慨毒与药的一线之隔,在这张禁方里竟体现得如此分明,又如此模糊。
所以它才成为禁方被封存在典籍中,而没有流传于世吧。
她甚至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毅力,从众多真假难辨的古方里一一试炼,最终寻出尚能存世且确有功效的几张。这聪明才智与执念但凡没有用错地方,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现在崔玉节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得尽快了。
旅舍门外传来左符轻声询问:“吕姑娘可还醒着?”
吕鹤迟掌灯去开门,大概已经知晓发生了什么:“他起热了?”
“是。打扰姑娘了。”左符点点头,“在下虽也略懂一些处置之术,但总不及医者。见吕姑娘房内仍亮着灯,特来相请,还请姑娘海涵。”
吕鹤迟点点头,“烦请左司使先备下净水手巾,我即刻就来。”回房收拾几样东西,给吕遂愿留了张字条,掖好被子,这才轻手轻脚地离开。
白磨使部王庭内为贵宾准备的旅舍,虽比不上山客来馆奢华,却也占地广阔。吕氏姐妹的客舍与朝廷官员相隔尚有些距离。
左符提着灯等在楼下,两人一前一后向崔玉节客舍走去。
除了颜色,左符官服与崔玉节没什么不同。听闻这是天子自宫变之后,改御前护卫官职而设置的直卫司,至今有四年。
四年前,这两个人才多大啊。
“左司使……”
左符回头看她,“吕姑娘有事?”
“想问左司使年岁几何。”
“已有二十。”
吕鹤迟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才刚二十……”
左符:“……?”
崔玉节客舍前两个小侍在静静候着,推开门房里还有两个,在床榻前守着。见左符回来,大大松了一口气,向他回报。
“比方才更热了,没怎么出汗。”
“退热的药汤呢?”
“不喝,说破了嘴皮子也不喝。”
左符抬抬手,“都去歇吧,我来守着。”崔玉节刚好醒了,听见左符的声音,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说“明天一早就跟白蛮拿一套祭器来。”
“不是说不要了……?”
“不要?不要回去穆守安能从年初记到年尾,等我死了进棺材,烧纸都得跟我说上一说!”
“是。”
穆守安,淮王,五皇子?这到底是关系好还是不好。吕鹤迟上前探一下他的额头,崔玉节“唰”地睁开眼睛,把她吓了一跳。
他转脸吼左符:“你也要气死我!不是说了别找她来!”吼完喉咙不舒服,又咳又喘。左符赶紧喂了他一茶盅的水。
“左司使也去休息,天明再来换我。”吕鹤迟把药汤接过来,跟左符说。
左符迟疑片刻,点头道谢:“劳烦吕姑娘。”
吕鹤迟在床榻边坐下,把手掌整个贴上他脸颊。崔玉节攥着她手腕往下扯,没力气,扯不动。
“药汤喝了会退得快一些……”
她嗓音本来就低,这一放轻了声音,仿若耳语。
“不喝。”他始终握着吕鹤迟的手腕,随着她手掌的动作而移动。不松开,也不用力。直到她把面颊、颈间的温度都探完,才张开手指任她离去,缓慢地落回身侧。
他听见无奈的叹息,“好吧……那就不喝。”
“你是不是……又在想什么法子诓我喝。”
吕鹤迟正越过他的身体把另一边袖子卷起来,闻言停下片刻,看着他笑了笑:“好聪明的小郎君,我正在想呢。一时好像也想不出了。”
她身上多了荔枝香。
冷水里浸过的手巾,从手臂上下擦过去,然后是手掌。
带走一些热毒,又好像带来另一些热毒。
“也不好总是跟你东拉西扯,今日也没有买蜜饯。”
说得好像有就顶用似的,崔玉节想。
她去重新浸湿手巾再拧干,水声淅沥,如片刻落雨。被“雨水”浸过的指尖又划过领口,解开衣绳,擦过裸露的肌肤。
崔玉节不知为何有些慌。好奇怪。太奇怪了。
“小郎君……”
“嗯,嗯……?”
“有件事你须得承认,你对自己并不仔细。向来也不仔细。”她的眼睛盯着包着裹布的肩膀,传达着无声斥责。“我就应该先点一支安眠香,待你昏了再喝。”
他弯起嘴角,“你就算是掰开嘴硬灌,我现在也没什么反抗的力气。”像小时候闻乾做的那样。
“我不是那样的大夫。人若真想死,我便放他去死。”她把他的衣襟轻轻合上,好像再说跟他无关的事,“你又还不到时候。”
崔玉节是真的笑出来了。
“什么叫到时候?烦了,累了,没意思了,也是到时候。”
吕鹤迟想了想,“没有念想的时候。”又说他,“小郎君还有。”
“我都不知道我有。”
“你还会生气。”
“……”
崔玉节与她对视片刻,先转开目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从床榻上撑起身体,向吕鹤迟伸手,“拿来吧。”
她也不必问“拿来什么”。
待他把药汤喝完,刚剥好的荔枝肉就在嘴边了。
“吕鹤迟。”
“嗯?”
你该不是怕“十倍数偿之”才如此照顾我吧。怎么会真的让你还,我会差这点钱吗?但说了你不会就干脆地不来了吧?不来也行,也不是非要你来。就是来了也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