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5)
“可他还、还中了毒……!这得找蛮夷巫医来解……我,我只知些寻常方剂,别的我不会啊!”
“李郎君果然医者仁心,想得周到。我已叫小妹去寻巫医了。”
“哎?啊?我……我是说……唉,那好吧。”
他都要听笑了。
“要死死到别处去”,那男人就差这么说了。是怕人死在这里自己要担上救治不当的责任,那女子是浑然听不懂还是故意的?
这一笑,让胸腔里一阵疼,他再次昏睡过去。
梦里,他看到死在自己刀下的义兄弟和义父。
真是阴魂不散啊,但凡有点空隙就钻出来,害他又得再杀一次。很累啊。
他伸手去摸刀,没有摸到。
但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掌,轻轻摩擦着掌心,然后指尖搭上手腕。
他在这一刻真正醒了。
身体动不了,不知对方要做什么。
幸好,只是切脉。片刻后,指尖离去。人似乎就坐在他附近,有纸张簌簌作响之声,木炭燃烧微裂之声,亦有汤药滚沸之声。
双目睁开时,视线还有些模糊,看到不知是何处简陋粗糙的屋顶。微微转动头颅,有女子正伏在榻边小案上执笔书写。
身姿端正,侧颜秀丽,长发挽了发髻,裹着头巾,插一支素钗,穿一席素衣。
似乎是寻常市井女子,又不像市井女子。
他张开嘴唇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干哑的气音,女子立刻转过头来,眼瞳微微张大,放下手里事物来到他身侧。伸出手掌在他眼前移动:“看得清吗?”
见他视线追随,目光逐渐清明,便继续说道,“醒来就好。这里是长山寨太平药局,你已昏迷两日了。”
那时听见的声音就是她啊。声音算不上清脆,反而有些低,听起来……至少不吵。
“我先去端些面汤,若有话等喝了再说。”她转身而去,不多时便端着碗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位身量极高的女子,比他都要壮硕些许。
“你可醒了!等那儒生回来可得让他瞧瞧,我阿姐把人救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扶着他颈后,好让阿姐喂汤。
“李郎君有他的顾虑,也帮了我们许多,不要埋怨他。”她把汤水吹得凉一些,送到他嘴边。待喝了小半碗就把汤碗放下:“你几日未曾进食,第一顿少饮一些吧。”
热乎乎的面汤下肚,脏器从胃开始活络起来。
“我姓吕,叫我吕姑娘就好。我与小妹在山中采药时发现你身负重伤,便带回药局救治。现下已禀告巡检司,等你再好些,便可与他们详说究竟遭遇何事。”
那小妹说道:“一定是被劫道了呀!阿姐,我们这几日可不能进山了。”
她又继续看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回应或者提问。
“多谢……”他艰难地开口,“多谢二位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感激不尽……”他喘口气,“这几日,是否有人来寻我……在下姓沈,沈鲤追……”
“鲤、追?”她轻轻重复一遍,不知为何似乎有些意外,而后又摇摇头。
“无人寻到此处。”她微微一笑,“家中阿弟小名里也有个‘鲤’字,沈郎君面相看着也十分年少,冒昧请问……生辰何年?”
问得真多,但他还是答了:“大晟四年。”
她惊讶地张大眼睛,喃喃地说:“好巧,连年岁都一样……”望着他的眼神柔和起来,“我名鹤迟,看小郎君打扮应是行商,如果有其他同乡在寨里,我可去帮你寻找。”
小。郎。君。
好,好,好。
体内毒素约三五日可清除,外伤要撑过七日才可动武,若要自保必须先藏身此处。既然如此,白来的好意何不利用,就暂且让她占了这个便宜。
“几位仆从怕是都已经遭遇不测……我想写封信给家里……烦请吕姑娘代为寄出……”
“好。”她应承下来,示意小妹让他躺好休息。“你有一处箭伤、五处刀伤,且中毒颇深。现下虽然处理妥当,但这几日你还是会起急热、晕眩、腹脏绞痛,诸多症状不一而足。我与小妹就在药局内照看,切莫心急。”吕鹤迟端着小案起身,“等下再来给小郎君送吃食。”
等她离开,沈鲤追忍痛抬手开始检查身上的伤情。
出乎意料,除了包扎用的净布没有翰林医馆用得好,手法却熟练。如果真的没有其他医官帮手,那这位吕姑娘恐怕有过很多处理外伤的经验。
游走江湖市井的女医,什么情况下会练成这样的手法?
动作牵扯到伤口,疼痛让沈鲤追倒吸一口冷气。也让他神思瞬间回到受伤的根源上来。
他于半月前领天子密旨,假扮中原私茶贩子赶往长山寨马市,暗中调查卫王与黑磨使部谋反的流言。还未接近部落王庭,便被山匪一刀砍翻了马匹,半句不多说就直杀而来。
完全是提前备好埋伏只等他踏进去。
这下,流言可就实了几分。
然而越是如此越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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