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6)
流言,也从此开始。
一个没有储君的帝国,恰恰会让每个能够左右朝堂的人,心中都出现一位自认为最适合的储君。比如卫王穆成礼,从东北至西南屡次击退边境侵扰、镇压叛乱,颇有武宗风姿,宰相李栾曾称他为“护国之柱石”。
“若诸皇子不足为后,如何不能兄终弟及?”
且不论卫王是否觊觎帝位、流言真假,这次遇袭也许就给了某些人足够的借口讨伐卫王。
沈鲤追调整呼吸,微闭双眸,让内息在体内重新流转。
管他呢。
穆家一群蠢货,朝堂上一群蠢货,蠢货的脑袋能选出什么聪明人吗?淮王倒是聪明点,所以人家不选他啊。
现在最紧要的,是不能被那个女医发现自己体质与常人不同。
内息运转起来总有窒碍断续,但只要如流水一般冲刷不停,很快就能突破,它会与血液一起在经络筋脉之中流淌,可令他皮肉相合、续筋接骨,外伤好得比旁人快得多。
闻乾曾对他义父说:“盘古开天辟地,清为天浊为地,吐息流转成风,双眼化为日月。盘古神之气凝于高天寒月,千年结成一露,谓之‘风凝月露’——服之可起死人、肉白骨。”
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玩意儿,讲得天花乱坠,谁能想到是真的有用。
“尔等一介凡人之躯受此滔天恩惠,还不对你义父磕头跪拜?”
那姓闻的一边这样说,一边捏着嘴巴挨个把药汤灌进去。
风凝月露本身奇臭无比,滴进药汤里却混合出奇异甜香,滑进喉咙和肠胃时仿佛炙热灼烧。越是为了激发药性不断承受殴打、鞭笞、刀割、火灼、吞毒,整个人越是如浸泡在无穷无尽的香气之中,香得令人作呕。
很多义兄弟没有撑过这一关。
沈鲤追有点羡慕他们,现在回想起来,那居然是最体面的日子了。
疼痛从骨缝里、从每一处伤口深处开始蔓延向四肢百骸,这是风凝月露开始发挥作用的前兆。快速愈合的代价就是要承受远超数倍的痛和难以形容的煎熬,也是义父给他的“滔天恩惠”。
数千里之外的京城,翰林医官康寿,如往常一般提着药箱来给淮王缓解腿疾。
炭炉上热着一壶酒,穆守安靠着熏笼,露出腿上狰狞旧伤。京城的冬天总是让他膝盖不太好过,所以康寿几乎隔天就要来一次。
“鲤追不在京城,左符呢?”
康寿隔着药饼用艾绒熏烤淮王的膝盖,仔细调整距离:“左司使迟了五日离京,现下应当到了云丽县。”
“云丽县,西南……”穆守安沉吟道,“看来是去接应鲤追了。想必又是李栾这老儿,要么搞死我五叔,要么搞死鲤追再搞死我。”他哼一声,“干脆我也学二哥,出家算了。”
康寿并不抬头,“五殿下不可说气话。”
“我去剃成秃子,再学烧炉子、炼药丸子,哄天子开心再给自己吃死,省得李栾费尽心思帮阿爹想那些名目。”
康寿还是不抬头,“五殿下不可说气话。”
穆守安扭头看方温文尔雅、波澜不惊的面容:“……全天下你最会气我。”
康寿终于抬脸了,皱着眉头十分不同意,“五殿下怎么能这样说臣,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他沈鲤追更会气人的?”
第3章
“那行商好会气人!”吕遂愿把洗完的面汤碗顺手用围腰擦干,憋着嗓子弯腰凑到她阿姐耳边学人说话,“长着那样一张好看脸蛋,讲话却阴阳怪气:‘只有汤饼吗?那梅花汤饼有吧?没有,那羊肉药膳总有吧?也没有?官药局连药膳方子都不备着吗?’”把吕鹤迟听得笑不停,悄声说:“看起来是富商员外,那我就放心了,一定叫他多出些诊金。”吕遂愿眉毛一挑,“我也这样讲了,‘想吃就拿钱来!’你猜他说啥?他说‘好,烦请备一碗至味羹。啊,姑娘竟没听过?在下疏忽了,就是鲜鱼笋羹。’”她拿着碗装作那里有鱼羹、想扣在他头上的样子,“鲜鱼笋羹就鲜鱼笋羹,还啥至味羹?!”说完骂骂咧咧出门去还饼店的碗。吕遂愿脸上笑意渐渐敛去。鲜鱼笋羹在京城名声最盛。源于一位赵家厨娘,妙手将鲜鱼羹与春笋羹调和为一。旁人家的鱼羹都用淮白鱼,但赵厨娘不一样,她用京城京州河里开春至夏前的鲜美小鲫鱼,大也不行小也不行,必须三寸五分至四寸大小,只取鱼腹肉,去骨去腥调味蒸熟,高汤加嫩笋笋心、火腿肉烹至成羹。因起鲜美异常而令达官贵人趋之若鹜,被天子夸赞“盛鲜至味”——所以也叫做至味羹,寻常富户也难得吃上一次。除了京城赵家厨娘,没人敢称自己做的至味羹。所以他来自京城,至少近几年生活在京城。有来买伤寒药的人,吕鹤迟拿药入账,顺便向后面厢房望了一眼。沈鲤追身上的伤,刀刀致命。尤其是那处贯穿箭伤,来自西南部族特有的兽骨大箭,且箭头淬毒。为何用破敌透甲之箭用来对付一个普通行商?而这“普通行商”不但没死,甚至被发现时仍未完全失去神志。面白无须,皮肤细腻,窄袖短打麻布夹袄外衫,衣料却素而不旧,有血有泥,唯独没有陈渍,且中衣用上好的皂色缎,脚上是防寒皮靴子;身长体健,筋骨硬实,手掌、虎口有茧,骨节分明,掌心宽厚,很像惯常使用武器的手,指甲整齐,短而干净,应是时常打理。一般中原来的商贩都集中在马市与几处草市,沈鲤追却一路奔逃进长横山,可见他之…
“那行商好会气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