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鹤持斧来(63)
吕鹤迟轻笑:“安江都又不缺医官,女医虽不得坐诊,但都知事之家还是请得来的,哪会留我这个来历不明的走方医。”
无论在哪里,能找走方医的人家只有两种:银钱不多的,和实在没有办法的。有些大户人家的女子为了些偏方,或者实在羞于出口的毛病,才会纡尊降贵找走方医来看。
况且宫观之内也少不了道医,就更用不上她。
吕鹤迟难得有点沮丧,“我看我也去求下乞儿仙算了……”
沈鲤追眉头一皱:“乞儿仙?你也知道乞儿仙?”
“何止,还亲眼见了呢。今日那姑娘就是因为乞儿仙现身,人太多把她挤下去了。”
沈鲤追把茶盏重重一放,看看左符,又看看她,脸上似笑非笑。把吕鹤迟看得不明所以。
左符于是解释道:“我与主人此行就是寻找乞儿仙,但他行踪无定,连日里遍寻不着。”他们散出去的人手多集中在城内闹市,是以为乞儿仙这种装神弄鬼之徒不会靠近宫观寺庙,结果却偏偏出现在香客面前,还被吕鹤迟撞见。
吕鹤迟笑话他:“谁说的来着?‘那你慢慢找,总~能~找~到~的~’”又凑近他悄声问,“找乞儿仙做什么?”
沈鲤追也低声回答:“叫他说点吉祥话。”虚指上天,意为天子。
“那如何敢肯定……万一他就说不出呢?”
“那就‘教’给他说。”
“怎么教?”
沈鲤追轻声笑起来,“我们这种人,手段多得很。”看吕鹤迟疑惑,他又做狠厉状,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吕大夫最好是别惹我。”
吕鹤迟更疑惑::“怎么算惹你?什么手段?”她不但疑惑且好学,“具体的,能否讲来听听?”
沈鲤追:“……”
“我听闻刑狱之中,有高手可描摹人之五脏六腑、血流经脉,还有人能掌握人之五感痛觉、拿捏轻重伤势想留下几口气就留下几口气,其精密准确堪比神医。是真的?你都会?”
沈鲤追伸手弹她脑门:“你学医学傻了?”
说一句弹一次,“是真的!我不会!但你吕鹤迟!最好是别落到我手里!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不轻不重,吕鹤迟顶着有点疼又不太疼的额头闷声说:“……好幼稚。”
又换来一下。
“这样好了,我帮你找宫观,你帮我留意乞儿仙。”沈鲤追从腰间解下佩囊,拿出一物递给吕鹤迟,是个精致的哨子,“若再见到他,就吹长哨一声足矣。”
“长哨,那是多长?”
沈鲤追又伸手,哪怕吕鹤迟把脑门捂住,他也要弹她手背。
“吹完你全部呼气。”看她把哨子小心收起来,他又问:“现在说说看,‘美人入夜’是何种形态,在宫观何处?”
“是一块上古石刻药方,不知被镶嵌在哪里。来自千年前古国或部落,不是今人文字,是图画。”吕鹤迟略去中间冗余,也不解释“美人入夜”不是药,只是沾了一点茶水在桌面上画,“就是这样子。哎我带了纸笔的。”
她从随身小竹笼里抽出笔墨,描摹碑文中其他药方的残本。
沈鲤追却只盯着她细长的手指。
“那不就是砖吗?你该不会一块一块地找过去吧?”他拿起那张看起来她已经烂熟于心的图,“这要找到猴年马月。”
她、到、底、是要救谁啊?
“那也要找啊,它又不会自己蹦出来。”
沈鲤追把图给左符,“明日去找道正司,所有宫观帐籍里有类似的都呈报上来。”
左符收起来,“是。”
各地设有道正司掌管本地宫观诸事,除人事外,每座宫观地址、初建、扩建、瑞象显现等变化也细细记录在帐籍中,逐级呈报至京都府。
然后对吕鹤迟说:“你先歇息几天。等消息吧。”
吕鹤迟笔还没收起来,瞪大了眼睛问沈鲤追:“就……这样?”
“不然呢?”
她慢慢把小竹笼扣好,“只是突然间才觉得,小郎君……不,总司使果然是很大的官。”寻常百姓很难做到的事,他一声令下就可以。“我虽然说愿儿要时刻记挂你们的身份,但我自己好像经常会……忘了。”
哪怕他说“吕大夫最好别惹我”,她也没有察觉到一丝威慑。可方才这一句,让她明白官民之间,终是天差地别。
“那就忘了啊。你即便记着,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他听吕鹤迟喃喃地说,那倒也是。
吃过茶饭,沈鲤追送她回西山渡的旅舍,问:“你怎么不问我,之前听你说去宫观里寻物时,为何不帮你?”
吕鹤迟很奇怪地看着他:“小郎君又不欠我什么,帮人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如何还能抱怨你啊?”
沈鲤追停住,“你是不是不喜欢欠人人情?”
吕鹤迟摸着身边的小毛驴,它抖抖耳朵。
“我师父说过,人与人之间本就机缘浅薄,来来往往走过一世,最后仍是孤身入坟茔,何苦欠来欠去。我这一路上未曾停留,就算与人相遇相识,也很快就离别——小郎君也没想过会在安江再遇我吧?欠下的人情债背在身上,很难还啊。”
“你对你小妹也是这样想?”
吕鹤迟轻轻地点头:“对。愿儿陪我这一途,已经做得够多了。”
她说“对”的时候,语气轻快笃定,脸上还是淡淡的笑。
听在沈鲤追耳朵里,却无比陌生。
他这时才发觉,眼前这个女子在温柔娴静之下,胆大包天之外,还有一层难以破开的世情疏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