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内有恶犬(210)
“噢,”钟义寒笑道,“路上遇见海棠开得正盛,便折了一只携予庄大人,聊赠一枝春。”
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拔了酒壶塞子。
方酒过三巡,却有一小吏匆匆来报:“侍郎大人,宫里来人传了消息,宣庄大人进宫面圣。”
“噢?”钟义寒放下手中酒壶。
庄衡亦是神色颤颤:“陛下,终于肯见臣了?”
钟义寒心中已猜到了几分,看向墙角的花枝,笑道:“看来,这一回当是柳暗花明了。”
庄衡心中微动,拱了拱手道:“多谢钟大人赠春。”
到乾清宫时,门口当值的内侍显然已得了吩咐,没有进去通报,直接请庄衡入殿。
宁澈此时正坐在御书房的桌案前,翻看着松门卫的布防舆图。庄衡行至御案前行了大礼,对上唤一声:“陛下。”
宁澈却没有说话,好似正看得入神,并未留意到房中何时多了一人。
庄衡便只默然跪着。
更漏笃笃哒哒,宁澈直翻完了一整本布防纪要,方搁下笔,淡淡问了句:“庄大人,在你心中,拿朕当什么人?”
思量片刻,庄衡低头答到:“微臣视陛下为君父,是臣甘愿赴汤蹈火效忠之人。”
宁澈摇了摇头,却道:“可朕对你,却不是这个样子。”
他从御案后走出,自己搬了张方凳,放倒后坐到庄衡跟前,这样便与他几乎同高。
“庄衡大哥。”
庄衡悚然抬眸:“陛下,臣不敢……”
宁澈却抬手打断他:“朕就再这么称呼你一次,日后绝不会让你难做。”
庄衡低头,内心似有百江湍流,汤汤而过。
“庄衡大哥,在我心里,你是为数不多,能让我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扪心自问,宁澈这番话里不能说没有收买人心的成分在,但真情实意至少也能占了九分。
彼时在宁波卫海防营,他与庄衡同效力于长官戚嵩的门下。
两人同住一方营帐,床铺挨着床铺,但因皆不是爱言谈的性子,不过是点头之交。
直到有一次,庄衡被几个年长的兵痞子围住欺凌,正被宁澈撞见。他本不欲多管闲事,却偶然听其中一人啐了庄衡一句,骂他是没娘的野种。
“没娘”两个字刺进耳朵里,让宁澈心里某一处的邪火轰然燃起。他火冒三丈的冲过去和那几个人扭打在一块,不过因为年龄小,到军营中的时间又短,他与庄衡其实就是被单方面揍了一顿。
但那次之后,两个少年人倒迅速的熟识了起来。
庄衡肯吃苦,宁澈爱动脑子,两人总是最早起来到校场上跑圈,迎着朝阳谈天说地。到了晚上卸甲收营后,宁澈又会拿出自己的笔记,与庄衡聊上许久他对海防的设想。
宁澈长得俊俏,谈吐又不俗,庄衡隐隐觉得,与他交好的这位小兄弟,应该不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他又不明白,但凡家中有点门路的人,谁又会来军营里吃这份苦呢,所以也不敢瞎猜。
只不过,他还是给宁澈起了个诨号,私下里管宁澈喊“夏小爷”。
宁澈在起居上确实是要娇贵许多。
军中的伙食他吃不太惯,每次都将菜里的干鱼干虾拨掉,只吃底下的那点米。宁可饿着,他不喜欢的东西也不多吃一口。
而庄衡那时候长得很瘦,个头又高,一人份的伙食总是吃不饱。于是宁澈不吃的那些东西,全都进了他的碗里。
宁澈看着庄衡吃饭的样子直发笑,开玩笑道:“若是让你以后跟着我混饭吃,你跟不跟?”
庄衡想都没想便答:“跟啊。”
对于这位夏小爷,庄衡心里是服气的。他聪明又有主意,总是能从细枝末节处找到问题的关键,用巧劲,而不是蛮劲。这让庄衡觉得,跟着他走,总归不会走错路的。
庄衡本以为,日子能一直这么过下去。挣些军功,攒些饷银,等哪天不在军营了,就跟着他的夏小爷谋些别的营生,总归自己很乐意听他的差遣。
转折点发生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倭寇袭击。在那场战斗里,守将戚嵩战死,海防营遭受重击。
这件事惊动了时任浙直总督。部堂大人亲自来到海防营巡察,与他同来的,还有几个身着锦衣的军卫。
庄衡寒酸的搓了搓手,那几个军卫腰间别着的那把花纹繁复的佩刀,让他艳羡不已。
庄衡低声对身边人道:“喂,小爷,你看他们那把刀,可真威风。”
谁知夏小爷却心不在焉的说了句:“哦,就那样吧。”
那天收营后,夏小爷没有回来。庄衡却悄悄看见,他进了那几个锦衣军卫的营帐,再也没有出来。
翌日天明,日出沧海。部堂大人的兵马行将开拔,只是队伍里,多了一辆重兵护卫的马车。
人马开动,庄衡却不知从哪冒出来一股虎劲,直冲进队伍里,冲车里的人喊到:“喂,你不是说要带我混饭吃的吗,还作数不?”
就在他差点要被打出去时,车帘忽而掀开,露出那张他熟悉的脸。
夏小爷打量了他片刻,从车厢里探出半个身子来,冲他道:“上来。”
庄衡片刻没有犹豫,破开拦着他的人群,跳上了车辕。
宁澈同身边的锦衣卫勾了勾手指,要了对方腰间的那把佩刀。
他将这花纹繁复的刀递给庄衡,笑道:“记住了,这把刀叫绣春刀。送你了。”
一把绣春刀,庄衡就一直握到了现在。
思及昔年旧事,乾清宫中的君臣二人,都不由有些动容。
宁澈将手肘搭在膝上,对面前人道:“庄衡大哥,你什么都好,就是某些时候,有点太独。你将情义看得太重,一味只想着报答,生怕稍微索取了什么,就同利益交换划上等号,所以片刻不敢逾矩。但其实有的时候,你麻烦麻烦我,让我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反倒会让我觉得安心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