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内有恶犬(214)
宁澈双手搭在床上,垂眸看着何敬的头顶。该说不说,单洗脚这一件事,他还真没遇上过比何敬伺候的更舒服的。
在他十一二岁,在病榻上度过的那几年时光里,都是何敬在贴身伺候着的。太医说,时常用草药泡脚,有助于强身健体。何敬就自己去跟着太医学了一套手法,日日在泡脚时给他疏通经络,跪在地上一按就是半个多时辰。
谁不知道做这差事苦,可他就端端正正的跪着做,从来没喊过一声累。
“何敬,”宁澈开口道,“你有话说?”
何敬神色微凝,可手上的力道却没停下来:“主子英明,奴婢确实有话想禀奏。”
宁澈颔首:“那你说吧。朕听着。”
“奴婢遵旨。”何敬这才停下手,双手触地躬下身子,“蒙主子垂爱,奴婢自接管司礼监以来,便也一直兼着东厂厂督的职。可奴婢惭愧,司礼监事务之繁杂时常令奴婢力不从心,生怕身兼过多要职,反更伺候不好主子。故奴婢想自请辞去东厂厂督一职,请主子另觅良才。”
宁澈沉吟须臾,方问他:“那你可有要举荐的人选?”
何敬答:“奴婢心中确有一人选,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
“是。”何敬将身子伏的更低了些,沉了沉气息道,“奴婢以为,司礼监之前的谭秉笔,或可担任此职。”
宁澈手上的玉扳指磕在床沿上,哒的一声清响。
何敬见皇上没有打断他,心知这次大概是猜对了,继续道:“谭秉笔此前虽语出无状,触怒了主子,但奴婢与他共事的这些时日,深觉他是个沉稳踏实的人。或许他也是头回接这类案子,生怕诬了谁的清白,才多疑心了些,实则并没什么坏心思。如今既已明了方苒那丫头是清白的,奴婢也想同主子求个情,不如让谭秉笔回来吧。这样一个人,若发落去做杂役,也是可惜了些。”
他所说的这番话,其实漏洞百出。若谭小澄真是发现了什么可疑之处,为何不先同何敬这个掌印商议,却偏要自作主张在御前将事情抖出来呢。这其中有谁的问题,不言而明。
但宁澈就像没听出来一样,声色如常的吩咐道:“这是你们司礼监的事,你要是看着合适,那就这么安排吧。”
何敬叩首谢恩,眼眶却有些潮热。
自始至终,他对君王都未曾有过一丝不忠。唯一的妄念,便是还渴求着自净身后便被碾碎的自尊。何敬总觉着,只要自己肯花心思,终有一日也能同庄衡大人一样,与外官平起平坐。
罢了。奴才终究只是奴才,他认命了。
虽是不得不用这种断尾求生的方式,但他这步棋,到底是走活了。
*
二月下旬,女官考试如期而至。
当天一早,夏绫便拎了两个她自己包的粽子去找方苒,高高的挂在她门梁上,以取“高中”之意。
自方苒进了考场后,她便领着小铃铛一直在乾东五所外头等,直等到午时,锣声一响,尘埃落定。
“苒苒!”夏绫等到方苒提着考篮出来,忙迎上去问到,“感觉怎么样?”
方苒抿嘴笑笑:“题目都是我之前温习过的,只不过我写的有些慢,但好在时辰到时都答完了。”
因手指还未康复到刑前那般灵活,她现在也只能勉强握住笔,写字的速度自然会慢上许多。
方苒有些腼腆的同夏绫讲:“我此番考试,用的是小汤送的砚台,你送的笔,还有……庄衡大人送的墨。总觉得有你们都陪着我一块,无论结果如何,我都没有遗憾了。”
夏绫笑嘻嘻的,她只听见“庄衡送的墨”几个字了。
“那皇上给你的那盒墨呢,这好东西你咋不用?”
方苒脸一红:“这……御赐之物,我怎敢随便拿来用,定是要好好保管着了。”
夏绫两眼一翻。谁不知道啊,庄衡送的东西就是比御赐的还要好。
她拉起方苒说:“苒苒,你快去把东西放下,同我去个地方。”
方苒疑惑:“去哪?”
夏绫明媚一笑,如春光般灿然:“去廊下家,接小谭哥。”
两人到后罩房时,正巧碰上司礼监的人也过来传话,夏绫同方苒在外面等了一会,才见到谭小澄出来。
与他走在一处的还有一位司礼监的秉笔,应该是交了调令来接他出去的。那人一改往日司礼监冷言冷语的神色,对谭小澄极为热络,引着他往外走来,不知在说些什么。
谭小澄只是客套的同他笑笑,又寒暄几句过后,方拱手告辞。
夏绫这才拉着方苒出来,站到显眼的地方,笑着同谭小澄挥了挥手。
谭小澄东西不多,只手里拎着只小包袱。见到两个女孩,他神色微动,快步朝她们走过来。
“夏姑娘,方姑娘。”
几个月的磋磨,让他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原本乌黑油亮的一头黑发,也无端掺了几缕银丝。这其中的辛苦可想而知。
见他这般模样,方苒心中涩意难忍,深深对他福了一礼道:“谭少监,您的救命之恩,方苒此生没齿难忘。”
再听到“少监”这二字称呼,谭小澄竟有种恍然隔世之感。
他连忙将方苒扶起:“方姑娘,您这样说太言重了。我只是因职责所在,说了自己该说的,但却也因此累及了庄衡大人,心中也很是过意不去。”
方苒连连摇头:“这句道谢,也是庄衡大人托付我一定要说与您的。若您之后有什么用得着我们的地方,还请不吝吩咐。”
夏绫在一旁看得眼眶发热,却忍泪笑道:“行了,本来是好日子,越说倒越引人神伤了。道谢不急在这一日,往后的日子都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