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之内有恶犬(238)
处在黑暗中,也就省去了许多要刻意掩盖住情绪的麻烦。以至于在对至亲之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比光天白日下就会更容易些。
“三哥儿,为什么这么说?”
宁潇说:“我心里明白,自己只是个庶出子,也不怎么得父皇喜欢。你其实就算不管我,把我丢在皇宫里自生自灭,或是打发我到封地去,也没有人会说你什么。可你没有,父皇是怎么对你的,你也就怎么对我,让我觉得父皇不在了也没什么的。”
对宣明帝的印象,宁潇其实已经非常模糊了。
大多数的时间,他同父亲见面的场合,都会有兄长在场。他只是记得,父亲会同兄长坐的更近些,他们似乎总是有很多话说,而对自己,只是会敷衍的摸摸他的头,然后让他坐到一旁去。
不知是否是从母亲那里承袭的性子,宁潇生了一副七窍玲珑心,似乎天生就知道该怎么在强者环伺的夹缝中生存下来。
所以他将自己修炼出了一副甜心秀口,就做个讨人喜欢的废物,见着买他好的人,再软软的过去卖两句乖,逗得对方笑上两声。
宁潇从未觉得,兄长对他的好就该是理所当然的,但他确实也仗着宁澈对他的包容,放肆的享受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这一次,宁潇是真的害怕了。虽然宁澈在笃定的同他解释,灾星之说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或者日后真的出了什么不好的事,宁澈又可以无条件的护他多久?
宁潇没胆子去试探自己同兄长之间的情谊究竟有多深厚。
但隔着一层肚皮,宁澈却不是这么想的。
在宁潇刚刚出生时,他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异母弟弟,并没有什么感觉。毕竟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他也很难对一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子生出什么慈爱之心。
可到后来,母亲不在了,父亲身子不好了,国和家的事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小奶娃子刚好也学会说话了。
无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小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不安分的爬进他的床里,抱着他奶声奶气的说一句,哥哥我好喜欢你哦。
他这一套,还真就把宁澈死死的给拿捏住了。
宁澈看着躺在自己身边呼呼大睡的小团子,那种被需要,被依赖的情感,忽然就给了他莫大的勇气,去同前朝无数难啃的事情周旋。
久而久之,离不开宁潇的,反而是他。
他想要保护的,不只是宁潇,更是在同样的年岁,惶恐不安的他自己。
“三哥儿,我也跟你说个秘密吧。”宁澈顿了顿,方开口道,“其实……父皇对我的偏爱,是有条件的。”
宁潇没太听懂:“哥,为什么?”
宁澈深深吸了口气,以平复心中翻起的一丝紧张。
这件事藏在他心底很多年,不敢想,不敢碰。即便现在他已经感觉不到疼了,可这仍旧是一块不敢正视的痼疾。
“嗯……父皇在弥留之际,对着我,喊了皇长兄的名字。”
*
“宁泽。”
宣明帝倚在床头,浑浑噩噩的看着面前的少年,喊出了这样两个字。
宁澈一瞬间怔愣在了原地。
此时已到了宣明帝最后的时光,顾命大臣方得了传位谕旨,退到殿外守候,寝阁中便只剩了父子二人相对而坐。
宁澈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他知道,父亲是将自己认作了另外的人,那个他未曾谋面的皇长兄。
他有种冲动,想让父亲看清楚自己,告诉他认错了人,可又怕将父亲这个迷离的梦打碎。
宁澈并不知道父亲和皇兄从前是如何相处的,他僵着脊背,试探着喊了一声:“父皇。”
“不,不,不要喊我父皇……”宣明帝的气息却陡然急促,他抬起枯槁的手,捧住宁澈的脸颊,眼中莹莹有泪光,“孩子,喊为父一声爹吧,好吗?”
宁澈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这个他喊过无数遍,让他早已据为己有的称呼,在这一刻却变得陌生与疏离。
宁澈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父亲这些年对他的纵容与偏爱,竟是源于,将他当做了另一个儿子的替身。
他心里乱的一塌糊涂,颤了颤喉咙,终是依言唤了宣明帝一声:“爹。”
“哎,哎。”宣明帝声音渐低,泪水从他不再清亮的双眼中纵横漫出。
他轻轻抱住宁澈,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渐渐哭失了态。
“宁泽,爹不该对你那么严厉,爹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想做了事了,你原谅爹,原谅爹好不好……”
宁澈只麻木的坐着,任曾经威严凛凛的父亲,在他怀中哭的泣不成声,他却说不出一句宽慰的话。
直至宣明帝倚在他的胸前,渐歇了声息。
“爹。”
宁澈抬起广袖,将被病痛折磨到骨瘦嶙峋的父亲轻轻环在自己怀中,才低低又唤了他一声。
“我是……宁澈啊。”
可宣明帝只是安静的沉睡着,他已去了众生最终的归处,到那里与他心中的家人团聚去了。
丧钟乍然而鸣,响了足足七七四十九下,撕碎了紫禁城上方宁静的夜空。
万民哭嚎,百官奔丧,原本应当受万众瞩目的嗣皇帝,此时却正漫无目的的独身游荡于宫墙深道之中。
当宁澈停下脚步时,抬起头,竟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了西五所的门前。
两扇朱门紧紧闭合着,他恍然惊觉,上一回到这里来,已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那是他大婚的前一夜,是自他在这里留宿过一晚后,唯一一次主动来找夏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