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53)
她生了一张清丽的脸,身材纤瘦,汗盈于颊,发丝紧贴在秀气的脸颊上,一双鹿眸似淬了星光般璀璨。
“知道,此处乃登闻鼓院,我有冤情要诉。”
她的声音淡然,仿佛在说着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头上戴着一支摇摇欲坠的银杏花,身上的官衣簇新,还印着几丝折叠过的褶痕,显然是受完释褐簪花礼才过来的。
贺儿的眸中划过一丝痛惜。
“姑娘,你还年轻,如若有冤,往后官途漫漫,又何必急在这一时?你大可等……”
他还欲再劝,却被唐璎打断:“你想阻止我?”
话虽如此,可她断定他不敢。
咸南律法规定,凡遇冤民敲鼓申诉,所诉案件皇帝会亲自受理,如有官员从中阻拦,一律重刑。所以从方才到现在,这名小吏也只敢夺了她的鼓槌对她呵斥,却不敢真正叫人将她赶出去。
贺儿抿唇,眼见鼓院前聚集的群众越来越多,索性一咬嘴唇,将手中的鼓槌还给唐璎,低声愠道:“不识好人心,你可别后悔!”
“多谢。”
唐璎明白他的好意,凡敲鼓者,不论所奏冤情是否属实,陈情前必先受杖刑,这是规矩。
这位小吏想来是不忍看她受刑才会如此,再者,若敲鼓者所陈冤情被皇帝判为“不实”,除杖刑外,还会面临流、徙、甚至死刑的惩处。
可她既然敢来,自然是明白这些规矩的。
“咚咚咚”几声,沉闷的鼓声响彻天际,就在此时,唐璎听见有人喊:“封大人到——”
顷刻,一名绯袍男子疾步走了进来,鼓院内霎时间跪倒一片。
男子看向众人:“何人敲鼓?”
贺儿拉了拉唐璎的衣袖,示意她也跟着跪下,提醒道:“这位是登闻鼓的管理者——左佥都御史封大人,此番应是专程为了你的事儿而来,你一会儿好好表现。”
唐璎依言跪下,再抬头,对上一双熟悉的吊梢眼,微微一愣,竟是他?
来人本是一脸严肃,见了她,眼中的不耐逐渐转成了玩味,“是你敲的登闻鼓?”
唐璎很快回过神来:“是。”
她答得干脆,内心却是一阵苦笑,真是天要亡我。
无他,这位年轻的官员长了张容长脸,吊梢眼之下,就连嘲讽的表情都与往昔如出一辙,不是封敬又是谁?
陈升曾劝告过她,封敬原就因他哥哥封嗣的事儿一直记恨着她,让她遇见了躲着点儿,莫与他结仇。然而这忠告终究来得太迟,她一早就在入职的头天就得罪了封敬,如今落到他手中,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果然,封敬听了她的回答,微微一笑,缓步踱至她跟前,“‘您若执意去陛下跟前参我一本也无可厚非,权看陛下会不会为了我’冒犯‘您这点小事,撤了他下旨亲封的御史。’”
他凝视着她,如看一尾网中之鱼,“这是某人得势时对本官说过的话,然而世事难料,说这话的人恐怕连自己都不曾想到,未来会有落在本官手里的一天。”
他低眸捋了下衣角,姿态悠然,“章都事,傅尚书一案你办得那般出色,罗御史下去后,本官还以为你会补上来与本官平起平坐呢......”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纷纷将目光转向唐璎。
原来敲鼓之人竟是那位名扬建安的女都事章寒英!!
是啊,傅君与罗汇二人相继落马,章寒英功不可没,原该是右佥都御史一职最热门的人选,缘何会来此处敲鼓?
唐璎没有理会封敬的嘲讽,自顾道:“我既来此,自是有冤情要述,还望封大人依章办事,莫误了太祖皇帝立下的规矩。”
简直执迷不悟!!!
见她不为所动,封敬白皙的面皮上浮起一层愠色,不屑道:“你有何冤?”
唐璎坦言:“陛下所颁新政,说是‘惠女’,实乃‘辱女’。”
她顿了顿,“就‘女子入仕前必先生育’而言,该条例不仅把女性当成了生育的工具,还当成了政治的牺牲品。女子不仅在家要受到丈夫的磋磨,在外还要受到男性同僚的打压和排挤,无论何时、何地,她们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过度的劳作和剥削只会令她们本就苦难的人生雪上加霜……”
她直视着封敬的眼睛,语调激昂:“臣身为官员,身为女子,不肯受辱!故此前来陈情!”
此言一出,众人再次哗然。
风闻奏事、和皇帝当众唱反调就罢了,如今她竟还敢来敲登闻鼓?!
是个不怕死的。
封敬听言,脸上的笑容逐渐僵住,神色变得极为复杂。
女官政策是当今皇帝自太子时期起就开始筹划的,呕心沥血,几经易改,终要于今春落地。
广安帝此番来势汹汹,密诏一出,便是连钟谧、林岁等一干守旧的老臣都缄默不语,唯有这个叫章寒英的七品都事,屡次犯颜直谏,触怒天颜,如今更是在自己即将高升之际,亲至登闻院击鼓鸣冤,扬言还天下女子一个公道。
惠女政策于他这个男人而言无关紧要,章寒英的大义之举却令他动容。
论为官的理想,在“行其道”与“逞其欲”两者之间,他想做前者,却总是事与愿违。
封敬入仕前也曾幼稚地幻想过自己将来着一身青衣、执一枚竹笏四处奔走,为民请命,与权贵为敌的景象,然而等他真正趟进了官场的这滩浑水后,才明白自己根本做不到。
他做不到,却有人做到了。
都察院初见,封敬就被她瞳眸中的燎原之火所震,那是一种一往无前,死而后已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