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155)
那银杏花是宋怀州亲手为她戴上的,在她今日的结业礼上。
一团急火直达颅顶,唐璎强忍着腰间撕裂般的疼痛,连声质问那个朝她扔鸡蛋的女子,“得了那笔钱,你就真正拥有自主权了么?你的丈夫就会停止对你的殴打了么?你说逃回娘家,可你的娘家会接纳你么?他们如若真心疼你,为何多年来又对你的遭遇不闻不顾?“你手上若真有钱,你想想,那些钱最终会进谁的口袋?”
女子低下头,眼底一片凄然。
唐璎恍若未见,目光冰凉,“你也别再说‘生娃无所谓’之类的话了,女人但凡有了孩子就会有牵挂,子女是男人拿捏我们最好的武器。你仔细想想,这样的政令出来,你获得的究竟是自由,还是越来越紧的捆束?”
话音方落,又是一杖落下,耳朵顿时一阵嗡鸣。
那个朝她扔她鸡蛋的女子似乎说了什么,可她已经听不清了,好在那人停止了砸人的行为,只是时不时仍有菜叶打在她身上,似乎是之前那个农妇扔的。
她痛得快要窒息,早已无暇多顾,只能任由一捆捆烂菜叶子落在她的头部、颈部、肩部、腿部,一根根剥落开,将她的官袍染得脏污不堪。
不知何时,一阵嘈杂的声响过后,右后方忽然传来那农妇凄厉的叫声,紧接着,她感到棍杖落下的速度逐渐放缓。
恍惚间,她听见裴序叫了声“孙大人”。
孙少衡急怒的声音传来,“裴镇抚!你这是在做什么?!!”
裴序不急不缓,“回大人,章都事欲敲登闻鼓,下官正在依律行刑。”
孙少衡一顿,刑凳上的女子已经奄奄一息,腰间血糊糊一片,心脏猛沉,当即抢过木板,“还剩多少下?我来!”
裴序回:“十下。”
他方欲上手,却被唐璎阻止。
她搭在木板上的手颤抖得厉害,被琼浆浸润过后的眼眸却依旧清炯。
“孙大人,让裴大人继续。”
她与裴序并无交情,由他行刑最为合适,若是中途换了人,恐有人说孙少衡徇私,她之前那二十下也就白打了。
孙少衡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遂不再说话,紧抿着唇,一双鹰眸死死地盯着裴序,暗含警告。
裴序却恍若未闻,自顾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二十三下后,唐璎已然撑不住了。
她趴伏在刑凳上,四肢耷拉,眼皮微阖,眼角的泪早已流干,后背的衣料跟伤口的血肉彻底搅在了一起,混合着黏腻的汗液,似岩浆般滚烫。
神思游走间,她五感渐失,目之所及,是大树下垂挂的几片叶子,由于气温太高,那些叶片竟都卷了边儿,似含羞的美人。
她抹了一把手心的烂菜叶子,恍惚间,她听见自己问:值得吗?
她一愣,听见自己又问:你如此维护她们、替她们争取,到头来她们却这样对你,真的值得吗?
她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她太痛了……痛到已经无法思考。
这一刻,毁灭和原谅已经不重要了,她只想寻一个支撑点,助自己挺过去就好。
忽然,她发间一松,一根簪子滑落,“哒”一声落到地上,应当是她的杏花掉了,与此同时,她背后一松,杖刑戛然而止。
裴序将一个小瓷瓶放到她身旁,留下句“故人托我带的”,转身走了。
瓷瓶尚未打开,她就已经闻到了那股熟悉青草香,是北镇抚司独产的“金创药”。
唐璎蹙眉,裴序接到封敬的通知是偶然行为,为何会在行刑前提前准备伤药?而他的“故人”又会是谁?
瞥见地上的残花,唐璎一愣,头脑瞬间清醒,心中旋即升腾起一阵巨大的愧疚,为自己方才的犹豫。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才是她的回答。
她所行本非坦路,凭什么要求那些站在荆棘上的人都来理解她?清吏治,肃官邪才是她的胸中之志不是么?
“孙少衡,我的簪子掉了,你帮我捡一下。”
话音方落,一双修长的手伸到她跟前,手中卧着的却非杏花,而是一根檀木簪。
原来她掉的,是青云簪。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对她说,“寒英,你这样的人,才该平步青云。”
唐璎咬紧唇,瞬间热泪盈眶。
原来,是宋怀州……
她想起来了,她帐臀后卧床的那几日,送她金创药的人里头就有宋怀州,她还疑惑过他这药从哪儿来的,原来是裴序给的。
维扬一别后,她忙于学业,与他甚少见面,未成想他却在背后一直关照着她……
左手捏着瓷瓶,右手握着青云簪,唐璎心中发烫,忽觉斗志昂扬,心胸明朗。
是啊,做官不就是为了如今这一刻吗?
她不悔!
然而,饶是精神再饱满,挨了三十杖的身体却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顷刻,她眼前一黑,身子一软,眼见着就要从刑凳上滚落,却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淡淡的合欢香盈入鼻腔,令她眼泪更甚。
他又熏香了。
唐璎有些惊诧,“姚……姚大人。”
“别说话。”
他的嗓音低洌,呼吸有些紊乱,似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原来替她捡簪子的人是他。
一载过去,依旧是那张冷峻的面孔,依旧是那双清寒的眸子,依旧是那样简短而沉静的语气。
姚半雪轻轻地抱着她,不疾不徐地向前走着,似乎知道她要去往何方。
唐璎气闷,又是别说话,她记得两年前他们在维扬遭人追杀时,她中了夹竹桃粉的毒,浑身虚软无力,靠在他的背上,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叫她别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