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250)
“嗯,老师说……”
他忽而顿住了,老师说,说了什么呢,他说不出来。
朱青陌、傅君都死了,如今就连齐向安也……
“这方玉冠是我入仕那年献给老师的答谢礼,除褐过后,还是老师亲手为我簪的花,彼时,在诸位贡生当中,我并不是才学最为出众的那一个,老师此举,不知让我惹了多少同门的艳羡……”
说起往事,齐向安眸色光亮,剑眉微扬,思绪仿佛又回到了国子监求学的那段日子。
然而只是短短几息,他又回过神来,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笃定道——
“老师让你带给我的,定然不止这方玉冠,还有什么,都一并交来吧。”
白袍男子愕然抬头,眸中闪过微微的动摇——
他竟一早就猜到了老师的决定。
齐向安罪证确凿,本该入昭狱听讯,圣上念及他三朝元老的身份,又身患残疾,在正式的判决书下达之前,仅让他在家等候,算是给足了最后的体面。
皇帝尚且如此,而他视如父兄的老师却……
对此,齐向安却不觉如何,他似看穿了白袍男子隐而不发的悲悯,浅笑道:“自李有信出事之后,老师下定决心让傅君自生自灭起,我便知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听言,白袍男子一言不发地别过头,一道惊雷劈下,光影闪过他刀锋般棱角分明的脸庞,映射出他眸中的阴翳。
傅君失势前,他们三人曾在齐向安家中举行过最后一次密谈。
彼时李有信入狱一事正将傅君折磨得焦头烂额,他和齐向安好言相劝了一番,说是会想办法,可就在傅君走后,齐向安却突然来了一句——
“箭美人的产业必须守住,若是守不住,那我们只能弃卒保帅了。”
这句话是老师传达给他的,这里的“卒”指的自然是傅君,“帅”则是指齐向安、他、以及老师及背后的产业。
傅君为老师效忠多年,呕心沥血,肝脑涂地,到头来却被当成一枚废棋,弃若敝履,齐向安想必从那时起就已经看透了老师的心狠,若是他知道自己会有今日的下场……
“——饶是如此,我仍不悔当初。”
齐向安散开发髻,复又束好,将那方墨蓝色的玉冠并了上去,目光逐渐变得深幽。
“立国之初,太祖皇帝曾定下规矩——身患残疾之人不得入仕。”
他的发色黑白交织,偶有几根泛着微微的枯黄,那方年轻锐气的玉冠早已不适合他,却被他戴得十分挺正。
“齐某寒窗苦读近二十载,每试即冠,却因跛足,及至庆德二十年都未能替自己谋得一官半职,若非老师竭力举荐,怕是时至今日,我都只能留在文渊阁,没日没夜地替皇子皇孙们端茶侍墨……”
说起往事,他的眸中没有不甘,只有无尽的感恩。
“尘埃落定,浮华看尽,齐某一生无所向,唯有老师所愿,才是我心中的大道。”
他絮絮地说着,语调无悲无喜,一旁的白袍男子则默然从袖中取出了一只金樽。
不多时,金樽中注满了酒,浓液清醇,泛着琥珀色的光泽。
齐向安仰脖饮下,一盏用完,却并未察觉到异味,唇齿间只有酒液的香醇。
他舔了舔唇角,眸中露出一丝了然的笑——
“是掺了箭美人的杏花酿。”
杏花酿,好酒啊,她与阿南成亲之时,老师曾以此酒作为贺礼相赠,如今他要走了,老师也没忘借此送他一程。
箭美人无色无味,见血封喉,入肠即腐。
很快,他只来得及留下一句“你我多年情谊,替我照顾好阿南”,便侧身倒下了。
阿南是齐夫人的乳名。
白袍男子尚未来得及表态,齐向安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他走得很安详,双眸紧闭,容色平淡,乍看之下仿佛只是睡着了,只鬓角处微微漏出了几缕细碎的花发,显得有些凌乱。
许是兔死狐悲的伤感作祟,明知不该触碰尸体,白袍男子还是忍不住将那些乱发掖了回去,而后双掌合十,倾身跪拜。
临走前,他最后看了眼齐向安,眸中悲色更重。
从今往后,真的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朔风起,有树叶被劲风无情吹落,颤巍巍地降临在土地上,同其他落叶一起,被来来往往的行人碾落成泥。
那是被主树淘汰的一片枯叶。
主树那般粗壮,它却那般渺小,枯叶死后,还会有无数年轻的生命前仆后继,为主树的枝繁叶茂添砖加瓦,而枯叶的死,悄无声息,无人问津。
*
黎明将至,暴雨侵袭,闷湿的甬道内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
这是唐璎第二次探访昭狱,不同于上回见到孟阿婆的忐忑,此刻的她心沉如水,清寒的面容上透着前所未有的凝肃。
在锦衣卫的指引下,她步履未停,依次穿过排排暗房,终于,一盏茶的功夫后,在一间宽阔的牢房门口停了下来。
“章大人,到了。”
锦衣卫为她打开牢门,悄声退了出去。
牢笼内,宋怀州一身灰褐囚衣,侧身卧靠在草垛间,正仰头望着窗外的一缕日光出神。
微弱的曦光下,他面色枯黄,双眸无神,手指无意识地抽搐着,隐有病入膏肓之象。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宋怀州转过头,了然一笑。
“你来了。”
唐璎“嗯”了一声,心里极度不是滋味。
昨日的朝会上,是她亲手将他送进来的。
原以为两人再见,会有一番激昂的抗辩,可唐璎见了他如今这副模样,千言万语却只剩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