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251)
“身子还好吗?”
宋怀州笑了笑,“还不错。”
他的笑容依旧慈爱,眉眼苍老而温和,连语调都是淡淡的,仿佛只是一个爱唠家常的长者。
“昨日夜里,隔壁那人突然羊癫疯发作,吱吱哇哇吵闹得很,还是托了你的福,孙大人给我换了个单间,这才勉强歇息了一个时辰。”
说罢,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人老了,夜里头就容易醒,当真是一点儿动静都受不了……”
唐璎没有说话,一双鹿眸冷静地打量着他。
宋怀州衣衫破旧,面色蜡黄,眸色浑浊,乍看是一副形容枯槁的模样,体表却并无外伤。
看来孙少衡尚未对他动刑。
宋怀州见她久久不语,觑着她绯色的官袍侃笑道——
“升官了?”
唐璎没有否认。
“曹大人去世后,都察院各级官员逐级补递,左佥都御史一职便空了出来,青州地旱后,陛下原是想让我顶上去的……”
说到此处,她眼眶微红,眸色一转便讥诮道:“托您的福,如今我可成了副都御史。”
宋怀州入狱后,赵琢、姚半雪、封敬三人分别为左都御史、右都御史、以及左副都御史保持不变,而本该顶替宋怀州的陈升却自言能力浅薄,不堪右副都御史一职。如此,这正三品的官衔便落到了唐璎头上。
“陛下慧眼。”
宋怀州对此十分欣慰,猛咳过几声后,声音变得有些沙哑——
“做得不错,这一下,都察院的两颗毒瘤都被你连根拔除了。”
唐璎听他称自己为毒瘤,怒气陡升,浑身开始止不住地颤抖。
只听“啪嗒”一声轻响,头顶的青云簪滑了下来,落到了宋怀州的草席间。
望着眼前这根古朴的檀木簪,唐璎心中划过怆然,起初她在登闻鼓院被人杖得血肉模糊时,这根木簪曾是她最后的救赎。
她不想辜负宋大人的期望,可临了,宋怀州却辜负了她。
草席上的宋怀州显然也察觉到了掉落的木簪,方想替她拾起,却因身子过弱,连弯腰的力气都使不上来。
顾不上浑身酸痛,他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要还给我吗?”
“——不,你不配。”
唐璎猛地抄起地上的檀木簪,轻轻拭去簪头的草屑,将之重新插回了乌发间。
“大人可曾有过一丝后悔?”
宋怀州卧回草席上,听言,浑浊的瞳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或许吧……”
但是一切都太迟了。
第107章 第一百零六章(卷三完)“大人于寒英……
午时一过,昭狱内陆续开始放饭,唐璎却迟迟不愿离开,只沉静地盯着眼前的男子——
“为什么?”
草席上的宋怀州坐直身子,舔了舔干涸的嘴皮,哑声道:“截获到易显的密信后,我原本是想上报给总宪的……”
然而想归想,报了又能如何?
他早已年迈,岁数比曹佑都大,是都察院中年纪最长、资历最老的那一个,而都御史的职位即便出现空缺,也会被更加年轻的血液给顶上,自始至终都不会轮到他。
世人似乎都忘了,他也同四大名儒一样,都是三朝元老,人们尊敬他,仰视他,却从来不会畏惧他。
他的一生乏善可陈。
李胜屿是他的学生,是他曾经的骄傲,却因维扬科举一案,成了他这辈子最大的污点。
陈升是他的挚友,却因身陷狎妓谣言,丢掉了唾手可得的佥都御史一职,他四处奔走,却求告无门,那些平时腆着脸戏称他为“阁老”的人,到了关键时刻,却都好似约好了一般,四处躲着不肯见人。
靳平是他的老师,为报朝廷,不惜斩子明志,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破获冤假错案无数,最终却只混了个四品之职,致仕后更是无人问津。
而他宋怀州,自来两袖清风,克己奉公,兢兢业业为朝廷效力了一辈子,到头来却被时代所抛弃,如今他垂垂老矣,身染沉疴,药石枉医,如何能不害怕?
而远在青州的易显又何尝不是同他一样,穷极一生都在为齐向安鞠躬尽瘁,披肝沥胆,临了却又被他弃若敝履……
“都说同甘易,共苦难,我觉得这话不假。”
他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企图让自己的思绪更加清明一些。
“齐、易二人在青州府共事时,曾是生死之交,然而齐向安赴任京畿后没多久,便将易显抛诸脑后,转而组建了新的盟派,饶是如此,当唐珏找来后,易显却依旧选择在第一时间将自己的生财之道据实告之,不仅承诺向齐向安分一杯羹,甚至还愿意让他占大头,如此行径,何等忠心。”
是以在看到易显那封言辞恳切的密信后,宋怀州果断烧掉了写给曹佑的弹劾奏折,转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想为易显争取。
为此,他不惜成了都察院的叛徒,一错再错,以致青州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等他反应过来时,早已覆水难收。
而总宪的死,仇锦的死,田利芳的死,以及数以千计饥民的死,都与他曾经的放任脱不开干系。
熹光下,宋怀州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方才说的这许多话,已然耗费了他十足的力气,喉头如火烧般干涩,他想要喝水,却连挪动都变得异常艰难。
须臾,一只破旧的瓷盏递到他跟前,里头盛着清亮的茶水。
宋怀州颤巍巍接过,仰脖饮尽,而后道了声“多谢”,对方却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