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252)
“你可是……许明月?”
宋怀州一僵,须臾,又短促了“嗯”了一声。
临朐县那个家财散尽,奋起反抗的年轻人,并不是所谓义商,而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樵夫。
这一年来,易显给他的那些赃银他分文未取,地旱后,俱以“许明月”的名义捐给了青州府的百姓们。
许明月的身份,不是某个具像化的人,而是来自他心底的悔意。
然而比起悔意,他感受更多的却是木然,持久的病痛已然攫去了他身上太多美好而坚韧的东西,日复一日,他就如同一只丢掉了灵魂的躯壳,五感尽失,苟延残喘地活着,直到——
两粒滚烫的水珠滚落在草席上,宋怀州愕然抬眸,只见面前的女子不知何时早已泪眼婆娑,清幽的鹿眸中溢满了痛惜之色,见他的目光望了过来,很快转过头去,削瘦的肩膀却仍在止不住地颤抖。
顷刻间,宋怀州忽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丧失的五感竟又回来了。
他仿佛闻到了空气中的酸苦味。
没有歇斯底里的怒吼,没有冠冕堂皇的说教,只几行清泪,却足以令他如万蚁噬心般羞愧难当——
他没有被抛弃,还有人在感念他,还有人在为他流泪,纵使不被青史铭记又如何?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赤忱之心!
昔年在维扬,他仍然记得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将那根青云簪赠予她的。
曾几何时,他亦年少气盛,他亦胸怀有志。
许明月,许明月,许君一轮明月,照得我心清安,胸怀朗月,暗夜行舟,知黯而吾往之,虽九死而不悔。
宋怀州,怀舟,你终究是负了自己!也负了一路追随你的逐月人!!
鹤唳华亭,不可复闻。
人非要到了绝境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如今他罪孽深重,伤病缠身,人生已然无望,只是眼前这个清正的女官,他不愿再辜负。
“齐向安财资雄厚,所谋甚巨,恐早有反心,其背后必有高人指点,无论你信或不信,我与那幕后之人没有牵扯,但有一条线索,不知你用不用得上。”
听言,唐璎的肩背停止了颤抖,却仍然不肯转过身来,只哑声道——
“大人请讲。”
宋怀州顿了顿,心下一片怅然,想拍拍她的肩,手伸到半空,却又缩了回来。
“齐向安的爱妻之名朝野皆知,然而某日,他却无端对齐夫人发了大火,府中仆役也杖杀过半,想必是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齐向安余党未尽,傅君头七方过,齐夫人就去了漳州,说是要去探望丧夫的女儿,你若得空,可去漳州问问她。”
宋怀州不愧是都察院的老人,心思何等敏锐,只一眼,便看到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唐璎凛了凛神,道了声“多谢大人提点。”
然而,话虽如此,漳州却是不必去的,齐向安已死,齐夫人和齐素怡一行人必然会回建安奔丧,她届时见机行事即可,而宋怀州既然提出让她去漳州寻人,显然还不知道齐向安自尽的消息……
唐璎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转过头,专注地盯着宋怀州的眼睛——
“大人的病,我会请龙太医为您诊治,此外,还请您答应寒英一件事。”
“你说。”
她捏紧拳头,鹿眸中闪着奇光,一字一顿道——
“接受审判,不要自戕,认真赎罪,为了你无形之中伤害过的那些人们。”
宋怀州猛然一顿,方想说些什么,喉头却似被卡住了一般,竟连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唐璎没有再说什么,俯身跪地,对着他连磕了三个响头后,转身离开了,锦衣卫趁机落了锁。
她的背影在甬道中穿梭着,青云簪的尾部泛着柔和的光,微小却璀璨,一如暗夜行舟的曹佑。
宋怀州暗笑自己老眼昏花,一根沉木罢了,如何会放光?
直至唐璎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折身倚回草席上,撕毁了自尽用的麻衣,让人拿来纸笔,借着微弱的天光写起了认罪书。
他不会死,他的灵魂会带着老师的未竟之志,以另外的方式名垂青史。
若说这身腐朽之躯还有用处,他不介意让自己成为她功碑上的一笔。
*
走出腥臭的牢狱,就连湿寒的的朔风也是香的,寒雨方歇,空中又飘起了鹅毛大雪。
不远处,有故人踏雪而来,一身墨色大氅,身姿颀长,眉眼幽冷,撑着一把赭色的绸伞,一如灵桑寺初见那日。
唐璎脸上泪痕未干,来人伸手去拭,却被她屈身躲开了。
姚半雪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多说什么,冷俊的面容上难得有些忐忑,几息之后,又变得坚毅,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陪我去湖心亭走走。”
唐璎知道他说的是何处。
都察院的南侧有一处凉亭,毗邻曹佑的值房,小年前夕,姚半雪曾在那处调香赏雪,缅怀姚光,还借张小满之口提醒她去美人斋看看。
其实不止都察院,维扬的府署也有这样一座湖心亭,三年前的雪天,宋怀州便是在那座亭中赠她木簪,并遥祝她平步青云。
忆起往事,唐璎有些失落。
凉亭开阔,是个观赏冬景的好去处,她没有拒绝姚半雪的邀请,随他一道去了都察院。
及至湖心亭,姚半雪抽开两张石凳,拂开上面的积雪,简言道:“坐。”
唐璎并未依言坐下,只是静默地盯着晶莹的湖面出神。
须臾,她冷不丁地来了一句——
“大人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姚半雪顿了顿,俊眉微扬,似是不解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