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361)
黎靖北说得对,能击败流言的唯有行动,而非镇压。
眼前的男人五官俊秀,身姿颀长,分明是阴柔的长相,秉性亦称不上高洁,对着世人,胸中却怀着最为纯粹的包容。
他有着高贵的出身,至上的权力,原可尊荣一生,享尽荣华,却宁可顶着毁灭性的流言,也要拼尽全力,助这世俗中挣扎着的子民们渡劫渡难。
似是能感知到唐璎的情绪一般,黎靖北望着车外的春景浅浅笑了一下。
那笑,不带一丝温度。
“自出生起,朕便是错的。”
他是咸南太子与北梁公主的结晶,分明是两国皇储,却无论在哪头都讨不着好。
唐瑜将军尚在人世时,咸南与北梁连年交战,兵祸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就因他黎靖北承了北梁皇室一半的血脉,常年为咸南百姓所痛恨,更有甚者,竟血书先帝污蔑他叛国,令尚未成年的他民心尽失。
为了展示自己对家国的忠心,未及弱冠的他毅然走上沙场,铁蹄踏过族人的骨血,以证己心,守得一方安宁。
战后,北梁对他恨之入骨。
他原以为如此便能重获咸南百姓的敬爱,然而功成之后,他非但未能消除世俗的偏见,反还背上了“狼子野心”的骂名——
只因他对自己北梁血亲的屠戮。
“我生于咸南,长于咸南,又为黎氏皇储,自认对家国忠贞不二,可不论是咸南的子民,还是北梁的远亲,皆以我为耻,就连我的父皇亦是如此……”
嘉宁帝对自己子女的态度完全建立在对其生母的喜爱程度上,而他这一生,唯爱少时结识的崔芜,也就是靖王的母妃崔贵妃,对于后宫的其他女人,向来不屑一顾——
他不仅嫌弃身份低微的孙昭仪,更是厌恶北梁皇室出身的先皇后,就连她们子嗣的名字,都带有征伐之意。
“朕的妹妹宥宁,本名叫黎绥远,孙太妃所出的恭王则叫黎长策,至于崔贵妃的儿子靖王......”他顿了顿,狐眸隐在夕光中,透着深邃的平静,“却叫黎今安。”
靖北、绥远、长策,三者皆为先帝宏图大志的下的一颗棋,一任卒,寄托着他北征梁地,扩大疆土的野心。
而今安,才是他功绩的享有者,基业的继承者。
他何尝不清楚,父皇中意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他。封他为储,不过是时局动荡下的无奈之举,加之靖王根基不稳,他又征战有功,“太子”的封号便顺理成章地落到了他的头上。
然而,太子地位虽高,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一旦他在储位上犯了错,随时都能被人拉下马。届时,贤名满身的靖王便有了上位的理由,父皇显然也清楚这一点。
他的存在,就是用来替靖王铺路的。
就像时疫过后,那些“贪墨赈灾款”、“暗杀恩师”的罪名,父皇分明可以一纸诏书替他澄清的,可他却偏偏不肯,反而放任流言四散,夺去他最后的贤名。
面对父皇的偏宠,他原还有些心寒,可时日久了,他竟也麻木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麻木下去,好在他遇到了心爱的女子。
“一切都会好的。”
听完黎靖北的过往,唐璎心如刀割。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喉咙间的梗塞,展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陛下的出生从来都不是错误。”
她笑了笑,眸中似有泪光闪动,“阿木尔,我很幸福,因为有你来到了我的世界。”
黎靖北闻言微微一震,眼尾竟有些泛红,唇角动了动,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默然将头埋进了女子的发间,不再言语。
两人就这样依偎了一路。
很快,马车到了承安门附近。
下车时,兵部尚书黄义忠求见,说是有急是要禀。
黎靖北瞥了他一眼,“去御书房罢。”
言讫,又看向唐璎的方向,以眼神询问她是否同行。
黄义忠揉了揉眼睛,这才察觉到皇帝的御座上似乎还有一人,方欲行礼,却见那人一身绯袍,乃都察院的女官章寒英,官职比自己还低了一级,想无视,却又想起昨夜她留宿南阳宫的传闻。
当着皇帝的面儿,这礼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一时竟有些无措。
瞥见黄尚书犹豫的动作,唐璎微微一笑,转而对黎靖北摇了摇头,“臣还有些公务要忙,就不耽误陛下了。”
对于这样的答案,黎靖北显见的有些失望,却仍作平淡道:“嗯,章大人去忙罢。”
唐璎点点头,道了声“臣告退”便往宫外走去。然而,还没走几步路,又趁着黄尚书走神的空当飞快地跑了回来,踮起脚尖在君王的颊边亲了一口。
“今夜再来看你。”
说罢,不顾男人深切的目光,一溜烟儿跑远了。
二人从黄梅山回来时不过戌初,眼见时候还早,唐璎回了趟都察院。
甫一进门,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似乎正对着她值房的方向张望。
唐璎莞尔一笑,抬眉颔首,“任御史。”
自去岁起,任轩因政绩突出,被天子从照磨所调到了都察院,时任正四品的佥都御史。
他容貌俊秀,身形高瘦,虽年轻,言谈举止却颇为沉稳,一袭绯袍穿在他身上,倒也相得益彰。
见了唐璎,任轩微微一愣,看向她的目光微有闪躲,就连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局促。
隔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施礼,遂折袖一揖——
“见过章大人。”
唐璎见他状态不太对,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皱眉问:“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