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幻(77)
这人她很熟悉,远宁伯家的小公子周长金,既是建安远近闻名的纨绔,也是被她从小欺负到大的冤大头。
周长金见她回过头,更是惊喜,方准备再说几句,被陆子旭抢了先。
“周长金你瞎啊,”他指了指唐璎,面含警告,“你看好了,这是书院从维扬招来的学生章寒英,不是你那些‘阿莺’‘阿燕’的秦淮老相好。”
唐璎知道陆子旭有心替她遮掩,不由朝他投去感激的目光,却遭了他一个白眼。陆子旭凑到她旁边小声道:“别以为我帮你就是原谅你了,两年前你不告而别的账我还没跟你算呢。”
陆子旭说完后,周长金见唐璎没反应,随即明白了她想隐瞒身份的想法,立马跟着补了一句,“哦…我看错了。”
说完后,又觉得陆子旭方才的话下了他周小公子的面儿,不甘示弱地回怼道:“陆子旭你是个什么东西,敢说小爷瞎!”
陆家嘴头都没抬,“说你瞎的东西。”
两人吵来吵去,一旁的孙尧也开始不耐烦了,“狗叫什么,再吵都出去!”
这话说完,周长金和陆子旭自然也不甘示弱,纷纷发动了新一轮的语言攻击。看着这三个纨绔你来我往争执不下,唐璎叹了一口气,逐渐明白了黎靖北挑学生的标准。
君王想要推崇女官,就要兴办女学,仇锦、李书彤两人本就是女子中的翘楚,又加上两人的父亲似乎都跟寿安康的案子沾点儿边,黎靖北将两人调进书院倒也合乎情理,她自己则是因为立了功被才得到的入学机会。至于陆子旭,他的父亲是三朝元老,兄长又为国而死,以他这样的身份若是有进书院的想法,黎靖北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而另外一位则比较特殊…
唐璎的目光落到她的同席身上,这人身上的气质太过清冽,与书院众人格格不入,倒与姚半雪有几分相似。
沈栋的堂兄是刑部左侍郎沈知弈,沈知弈为官虽然清廉,却在三王相争时投靠过靖王。原刑部尚书致仕后,顶上来的却是办事能力远不及沈知弈的右侍郎傅君,不少人因此为沈知弈叫屈,言新帝心胸狭窄,排挤旧臣。如此一来,沈栋的入学则恰好可以作为帝王平息舆论的手段。
至于孙尧和周家的三位,则纯纯属于皇帝的关系户。孙尧是孙贵人和孙少衡的庶弟,也算半个天子亲家,而远宁伯府的周家三兄妹则本身就是先皇后清格勒的远亲。
学生资质这般良莠不齐,如此来看,黎靖北建书院的目的还是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
“肃静!”
唐璎走神期间,授课的夫子似乎是到了,周陆孙三个纨绔立刻停止了争吵。
夫子的声音十分耳熟,多年前她似乎在梦里就听见过,声线纯澈,似泠泠甘泉,又似滔滔江流,带着她年少时的不甘与落寞,一同汇入记忆深处的邗江边。
唐璎难以置信地抬起眼,那人也恰巧朝她看来,视线相交,两人俱是一怔。
唐璎首先回过神来,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很快别过眼去,那人却朝她望了许久,久久不能回神。
“夫子?”
李书彤见他盯着唐璎看了好一会儿,出声提醒道。
那人似乎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匆匆收回目光,走向讲席。
“我是诸位阳数日的文夫子墨修永,主讲《策问》和《五经》。”简短的介绍过后,他在木板上刻了个“墨”字,字写得歪七扭八,春蚓秋蛇,似信笔涂鸦。
故人身姿挺拔,眉眼如旧,“修永之墨,乃墨子的墨,并非莫仲节【3】的莫。”
短短一个字,墨修永却写的十分吃力,底下的周长金见了嘀咕道:“就这还广安元年的状元呢,我的字都比他写得好。”
一旁的孙尧也难得没反驳他,“是啊,古往今来不论乡试还是会试,卷面字迹皆注重楷法遒美,就夫子这字,考官见了难道不会直接让他黜落么?”
周长金深以为然,小声道:“下次我爹再骂我字写得跟鸡爪爬的,我就把这这位夫子的‘墨宝’拿给他看。”
这二人你来我往的一番言论,字字句句都似刀般扎在了唐璎心口。她情不自禁地看向墨修永的手,胸间似被毒药浸过,翻涌起密密麻麻的钝痛。
他的手修长好看,骨节分明,手腕处被烈焰灼伤的痕迹淡了许多,粗看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是她知道,维扬的那场大火之后,他的手腕骨节破损,再也无法作画了,甚至连写字都要比寻常人慢上几分,更遑论字迹的优劣程度了。
那双挥洒自如的国手,终因她而废,如今却还要因此而受辱。
唐璎暗自捏了紧拳,看向周长金,强作镇定地微笑道:“周公子,远宁伯那副引以为豪的《少年游春图》,正出这位夫子之手哦。”
周长金听言自是不信,“那可是‘玉石先生’的大作,我爹去墨居馆费了不少周折才求来的,那馆主原先还不愿意卖呢,你…”
他话说到一半,见唐璎神色认真,不似有假,再加上她从小对他的“压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怎么可能…”
唐璎垂眼,她十五岁那年,墨修永曾赠过她百余幅画,那幅《少年游春图》就是其中之一。嫁入东宫后,黎靖北曾在她的旧物中无意间发现了那些画作,隔日她就将描了自己的丹青像全部烧毁了,余下的都寄回给了他,后来的事她就不知道了,直到三年前,她在远宁伯家看到这幅画,才惊觉他居然已经转售出去了。
心思敏捷的陆子旭自然也猜到了其中的关联,他哼了一声,对周长金不屑道:“怎么不可能,墨夫子肚子里若是没点儿货,陛下凭啥让他来教我们,你可清醒点儿吧,别被脸上的脂粉糊了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