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山锁春(109)
如今,他若是借着此事,同外人言明她未死,而是去外地养病。他深居高位,旁人背后怎么咋舌且不提,明面上也会敬他几分。
她的死,在他那里竟然是可以被随时拿来利用的物什。
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她面色微凝,深深敛着眸子,未再言语。这诡异的沉默令云霁惶惶不安。偏偏辛宜又垂着眼,叫她打量不清楚内里的情绪。
“你下去吧。”辛宜不想再应付她,将云霁打发走后,当即写了一封信,打算趁着下午杭夫人来宣苑时托她传给阿兄。
她等不到腊月十六了,但愿阿兄能提前行动,她再也不想与季桓那疯子周旋。
与此同时,前院书房内,本该外出的男人,庸散倚坐在太师椅上,凌厉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故作镇定的杭夫人身上。
云霁进来后,看到这冷肃的场面,暗自提着一口气。
“主上,夫人得知您腊月十六日要带她出门后,便未说话了。”她顿了顿,打量着季桓的神色,继续道:
“只是,瞧着并不大高兴。”
她每说一句话,杭夫人的呼吸便会滞阻一分。
她本以为这一切进行的天衣无缝,知道季桓的人过来寻她时,她尚未在意。
可季桓忽地将她十日前,去过丹阳的事甩了出来,这不得不令她开始戒备起来。
“倒是本官看走了眼,你杭氏一族,曾也是会稽名门望族,若无今日之事,本官原想会稽郡长史一职的空缺……”
长指提着茶盖,缓缓刮着青瓷盖碗中的浮沫,季桓漫不经心地呷着茶,刻意顿了瞬。
照着以往,这种吃里扒外的东西,他会毫不犹豫的斩杀。只是想到他要做的事,季桓唇角扯出一丝冷笑,或许事情会变得愈发有意思,故而也多了几分同杭氏多说的耐心。
话说完,他敏锐得察觉到杭氏常年不变的严肃面容上出现一丝裂隙。
“杭太傅生前贤名远扬,前朝的宣帝就算病重还曾派人来杭太傅身旁听学……想来,也不过四十载的光阴。”
杭夫人唇角微抿,极力压制面上的泪意。
她如今年过半百,从一个懵懂无知的孩童,亲眼见着杭家大厦将倾,由盛转衰,到了如今的彻底落寞,穷困潦倒地只能靠给闺阁女子教习礼仪为生。
祖父在时,会稽甚至一度成了文坛学子心中圣地。他们无不渴望前往会稽,听一听曾经的帝师,精通儒释道三学的老太傅讲一回学,怕是死也瞑目了。
就连她,也是自幼跟在祖父身边长大,同族学中的男儿一样,学书明礼。
可这一切,在她祖父去后,父亲不知受了何刺激出家为道,家族的男儿见不得这纷乱的世道,干脆避世不出,正日里坐吃山空……祖父向来又勤俭,入殓时也不过一口薄棺……
杭氏的衰败,她看在眼里,却又因女子之身,做不了任何改变,日复一日,亲眼看着杭氏彻底没落,尘归尘,土归土。
杭夫人恍惚了一阵,这才抬眸看向季桓,这位年轻的尚书令正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
“你以为,宋峥那个莽夫,真得知晓你侄儿的下落?”
果然,杭夫人闻言瞳孔猛地一缩,脸色煞白,方才所有的隐忍与抵抗在一刻都前功尽弃。
杭氏的衰败逐日递增,偏偏她唯一的侄儿杭榆不屈不挠,弃文从军,一腔热血地打算从根源上解决国家的外患。
杭榆认为,只有彻底击退胡人,大雍才能重新休养生息,世族百姓才不会整日里消极怠世,无所事事。
杭夫人知晓,她这个侄儿志向远大,存了复兴杭氏的大志。故而当时他要投身军营时她也未曾阻止。
哪想,这一去就是八年,整整八年,了无音讯,仿佛如人间蒸发……
“大人这是何意?”杭夫人的唇瓣不由发颤。
“夫人是聪明人,自是知晓谁该信,谁不该信。”
自来季府见到那位夫人的第一面起,她便愣了一瞬。那位夫人同她的一位故人极为相似。
后来与那位夫人相处多了,且她又姓辛。她才恍然大悟,原来她竟是辛违的女儿。
辛违少时也在祖父堂前听学,若非天下局面太乱,他也不可能与阿榆一般离开会稽,只身北上,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受过那人的恩惠,若非被他救上岸,她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可出了这样的事,他又偏偏一走了之,令自己的一片相思无处诉说,无处安放。
脑海中天人交战,杭夫人咬咬牙,挣扎过后,彻底放弃了抵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
辛宜递信给杭夫人时,她明显愣了一瞬。
“劳烦夫人……只是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辛宜泪眼汪汪,顺着几乎要起身同她跪下。
杭夫人当即制止了她的动作,默不吭声地将信塞入怀中,眸色微暗,当做一切都不曾发生。
她松了一口气,但愿阿兄看见她的提示,能避开腊月十六这日。
晚间,季桓似乎心绪不佳,从进来到安寝的整个过程,未曾与她说一句话。
她本是提心吊胆,担忧事情会败露,暗自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待他更为小心。
全程,他仿佛吃错了药般,回回贯穿到底,不给她留丝毫喘息的机会。
季桓凝视着她,面容冷厉。
不安分,一点都不安分!
到了如今,竟然还想着那宋峥和韦允安那阉人。屡次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听云霁说你今日想出去?”
“唔……嗯。”意识虽有些模糊,辛宜还是应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