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山锁春(128)
但她不是素问,她不是谁的奴婢,她只是他的翠翠。
她爱憎分明,热心喜俏,仍和幼时一般。在辛夫人身边看见她时,他就早该认出翠翠的……
是以,那夜他心中天人交战,头一次违背了主上的命令,救下了素问。
不割舌头,也可以不用说话,只要主上不真的看到,他又怎知翠翠能不能说话?
主上坐拥三州后常年留守邺城,邺城的大牢里,关着的犯人数不胜数。
大牢阴暗潮湿,蛇鼠遍布,他实在忍不住让翠翠受苦。便找了和翠翠身形相近脸型相似的犯人……
本以为就这般安安稳稳过了五年,主上不会再记得当年的事。没想到,辛夫人活着回来了。
他更没想到,主上对辛夫人竟这般疯魔!
疯魔到要他大老远去邺城大牢里将翠翠带出来,带到扬州吴郡听候审训。
他又骗
了主上,骗主上说素问不堪疲劳,水土不服,病得奄奄一息。
躲了这么久,翠翠的平静日子真的就是他一点点偷来的。终究还是要过主上那关。
按照主上对辛夫人这般上心,若他将来想讨辛夫人的欢心,当是不会再伤害翠翠的。
钟栎深深吸了口气,他必须赌上这一把。
钟栎带着素问,来到了宣苑。
纵然知晓小姐没死,可看到那罪魁祸首安然坐在她对面气定神闲的喝茶时,素问蓦地红了眼眶。
跪在地上,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宣纸。
季桓披着月白鹤氅,面色苍白,垂着眸神情悻悻地打量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钟栎立在一旁,看着眼前一幕,背后生了层冷汗。
主上最厌恶背叛之人。自那日辛夫人逃跑之后,他再没有在府上看见云霁。
云霁是季氏的家生子,她的母亲是范阳卢夫人的陪房。这等关系,主上都可以毫不留情地将之处置。
那他……
“她……咳咳……辛宜……为何能在清河忍受两年?”季桓坐在圈椅上,胳膊放在椅背上,身子向后微倾,缓解着身上的疼痛。
素问垂眸,袖中的指节紧紧攥起,想起辛宜在清河所受的冷眼和排挤,多少个独守空房,祈祷夫君回来的日日夜夜,竟都是白白葬送年华,辜负光阴。
眼泪止不住得大颗大颗落下,素问愤愤地抬眸瞪向他,拿起手中的宣纸给他看。
“我会写字,这是小姐教我的。”
“征和元年春,小姐并未算计你,是宋大人想要与你联姻,这才算计了小姐,当时小姐并不知情。”(7年前)
“小姐之所以会同意,是她早已心有所属。”
看着不明不白的话,男人修长枯瘦的指节死死抓着圈椅扶手,周身血液沸腾得身子前倾,嗓音喑哑低沉,眉眼间氤氲着一层怒意:
“谁?是、谁?”
下意识想起宋峥和韦允安,长指将扶手抓得更紧骨节凸起,青筋外露。
不料挤压到伤处,纱布上顿时浸出血来,疼得他有些虚力,但又不肯放弃去维持他的体面。
素问被他这模样吓到,下意识想看向钟栎,但又怕被季桓发现端倪,只能死死垂着头,继续含泪写道:
“小姐同我提过,永嘉十年,并州赤山之乱时,有一白衣少年骑在马上,持弓箭射杀了劫持她的赤山贼……”
“噗!”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出,点点殷红溅落在纸上,混着黑色未干的墨,流下一片濡湿,混乱又荒谬。
“主上!”钟栎想上前,却被季桓抬手制止。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目光虚浮,重重地喘息着,仍有不少血顺着他的下颌蜿蜒流下。
“继续、写!”
素问咬着唇瓣,看着他这是也不是的模样,心底没有来涌上滔滔恨意,此刻她真想起身将手中的纸糊他一脸,然后破口大骂他。
“起初我并不知这其间有何联系,直到从那以后,小姐开始每日学练骑射。”
“旁人苦练弓箭数十年,也不一定能百步穿杨,而小姐不过练了短短五年,就能箭无虚发,回回正中……”
“小姐说,若有朝一日,遇见那少年,她定要欣然上前,同他比试一番。”
刚写完,却听见自上首发出一阵疯疯癫癫似愉悦又似悲凄的笑声,混着血腥之气,素问忍不住蹙眉。
她着实厌烦得紧,遂低头继续写。
“后来小姐嫁到清河,对你满怀期许,无论你们清河季氏如何冷落排挤小姐,她都不甚在意……直到后来她冒死也要回去取那把琴,我才明白这其中的关联……”
原来季桓就是当初那个救了小姐的少年。
可他又亲手将小姐推向死路……
“当年,小姐那般爱你,你不该抛下她。”
恨意在心尖滋生,素问壮着胆子,写下了这句话。
钟栎看到这句话时,心突突直跳,眸光在素问和季桓间来回跳,生怕主上又会发疯。
看到这句话时,季桓面上虚假的体面尊严再在维持不住,心口实在疼得厉害,他拧着眉,张着薄唇,不安又痛苦的喘息着,身子颤得更是厉害。
“错了,一切都错了!!!”
“哈哈哈哈,错了!”
怪不得他拿着千机弓再次对准辛宜时候,恍惚中看到梦中的那一幕。
怪不得他射偏了,阿姊说得没错,他根本下不去手,他早就下不去手了。
原来,当年在并州,是他救了辛宜!
那年他十六岁,亲眼目睹自己母亲惨死,亲眼见自己父亲娶了新人,生了孩子。
而他阿母,竟然连祠堂都进不得,还被外人污了名声,说她失了名节,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