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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61)

韦训微不可查地退了半步,脚步一错,转到宝珠和壁画之间挡住,对她说:“害怕就不要盯着看了,小心夜里做噩梦。”

宝珠被他提醒,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眼神被壁画牢牢吸住,这幅地狱绘图好像有一种神秘的魔力,让人既恐惧,又忍不住一看再看。抬手摸了摸额头,竟然已经渗出一层冷汗。

杨行简大为惊叹,问:“这幅目连救母难道是画圣真迹?可这颜色好新鲜呐。”

吴道子成名后就成为御用宫廷画师,宫中留有他的大量作品,宝珠见过很多,她颤声说:“吴生擅长的是兰叶描,所谓‘吴带当风’,最注重轮廓勾线,这可跟他的手法截然不同。”

二僧本不欲介绍这幅壁画,但被杨氏父女问到脸上,这少女开口便是懂行之人,只能照实回答:“这是吴观澄所绘。”

杨行简一愣:“画师也姓吴?是画圣后人不成?”

观云摇摇头:“观澄曾经是我们师弟,如今已经还俗,跟他妻子姓氏改姓吴。”

杨行简听闻当年吴道子曾在长安景云寺作《地狱变》图,因其阴森凄惨的表现力,使观者腋汗毛耸,长安居民惧怕坠入画中的地狱,一夜间改成食素,东西两市屠夫纷纷改行,而景云寺也因此名声大噪,只可惜天宝之乱时毁于一旦。

明日就是盂兰盆节,如果蟾光寺拥有这样一幅精妙绝伦的目连救母壁画,必能成为洛阳一绝,为何观山和观云不特别介绍?他猜测或许是因为画师还俗成亲,与曾经的师门形同陌路,才不想多提。

一名年轻僧人急匆匆地走来,合掌朝众人拜了拜,恭敬地道:“二位师兄,二位檀越,方丈说可以见客了。”

观山如释重负,连忙说:“咱们赶紧去吧。”

昙林身为大蟾光寺方丈,理应住在寺内的方丈室,但他所在的地方却独立于整座建筑群外,一座孤零零的高大殿堂矗立于正北方,仅有一条长长的回廊与本寺联通。大殿高逾二十丈,风生户牖,云起梁栋,气韵庄严恢弘。在这样巍峨的佛教建筑衬托下,世人更显得微贱渺小。

殿中匾额上题了三个篆字——归无常。

观山道:“佛祖《大般涅槃经》有云:一切有为法,皆悉归无常;恩爱和合者,必归于别离;诸行法如是,不应生忧恼。上师日常便在这归无常殿中禅定观想,明心见性。”

一行人进入回廊,接近大殿时,都闻到了一股隐隐约约的奇怪气味,在香炉焚烧的檀香掩盖之下,混着丝丝缕缕恶臭,使人十分不安。

韦训闻到这股奇特的味道,皱起眉头。

十三郎同样起疑,悄声问:“大师兄,佛门净地,怎么会有尸臭味?”

韦训不答,师兄弟两人提高警惕,一左一右护卫在宝珠身后。

作者有话说:

达摩师祖有个叫昙林的弟子,是隋代人。但并非以此为原型,仅仅觉得法号好听才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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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入殿之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东一西两幅相对的巨型壁画,东边描绘一位绝色美人闭目躺在荒野中,赤身裸体,冶艳丰满,华丽的织锦外袍散落在地,盖住了下半身。

西边对应的则是一具跟美人姿态完全一致的白骨,枯骨森然离乱,浓云也似的长发已经与骷髅脱离,杂草般混在泥土之中,华美的袍子也肮脏变质,像饥民身上的破布。

观山双掌合十,语气带着敬畏介绍说:“红颜枯骨,缘起性空,悉归无常。皮相纵然国色,终有一日化骨。这两幅壁画是上师的作品,也是他的佛学观点 。这便是我大蟾光寺最重要的法宝‘九相观’中的第一相‘新死相’和最后一相‘枯骨相’。”

新死相下题着一首偈:平生颜色倾众生,芳体如眠新死姿。艳花忽尽夏五月,命叶易零秋一时。

枯骨相下的偈则是:萧疏蔓草遂缠骨,散彼舍斯求难得。守塚芳魂飞夜月,故人塚际泪先红。

宝珠被红颜枯骨的含义所震撼,半晌后抽离出来,注意到这两幅巨型壁画用的是古典画技,白描淡彩,写意为主。辞世美人的面貌影影绰绰如同雾里看花,身体的细节描绘却非常微妙,丰润的臂膀上戴着镶金嵌宝白玉臂环,柔荑指尖用凤仙花汁染红。

看到这两处细节,她心中便觉得有些别扭。

与此同时,大殿中那股掩藏在浓郁檀香下的恶臭越发明显,她和杨行简都忍不住以袖掩鼻。

归无常殿面积很大,用屏风隔开成前后两个空间,等转到后半部分时,众人才知道那股恶臭从何而来。

屏风后的架空地板上挖出一个长宽各一丈的旱池,里面铺满石灰,石灰上则躺着一副半白骨化的骷髅,与石灰接触的底面留下了一层干枯皮肉。

韦训和十三郎都知道枯骨是几乎没有味道的,这股臭气必然是人逐渐腐烂,散发出的尸臭将整座建筑浸染腌渍后留下的。生石灰能够遮盖气味,吸收腐烂的体-液,所残留的浓度才能让人在大殿中逗留,否则原本刺鼻的恶臭只有他们这些盗墓贼能忍受。

灯幢照耀下,香炉中的檀香气袅袅升起,石灰池旁边坐着两名穿着简朴的僧人,面对这具白骨禅定。

一个老而干瘦,须眉皆白,有大德高僧之貌;另一个则高大魁梧,威仪庄严,容貌如同佛前狮子,一行人进来时,他睁开眼睛检视来人,双目神光炯炯,两鬓太阳穴高鼓,蒲团旁边放着一根漆成暗红色的德山棒。

大殿角落里还坐着第三个僧人,但仔细一瞧,只是个真人大小的坐姿塑像。依照寺庙常规,出资营建佛寺的供养人会以壁画或是塑像形式留在寺中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