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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62)

除了这二真一假三个僧人外,殿内别无其他佛菩萨塑像。观山观云将贵客送到,行礼后告退。

面对这样荒诞诡异的一幕,宝珠转身就想离开,只因为天生的强烈好奇心,才勉强忍着留下,想弄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

杨行简看清那老僧的样貌,忍着嗅觉不适,跪在蒲团上,向他行了下属面见长官的拜首礼。他深知王绥这种高门显宦,就算致仕出家了,依然跟官场有千丝万缕联系,礼节面子要给足。

“下官见过王侍郎,一别十五年,公别来无恙乎?”

老僧睁开眼睛,向他还以佛门合掌礼,缓缓地道:“老衲早已遁入空门,方外之人平辈相见,知敬不必再用官场那套繁琐礼仪了。”

知敬是杨行简的表字,昙林虽然已经七十多岁,见人过目不忘的本领还在。

武周以来,礼仪上男跪女不跪,宝珠自矜身份,只朝略微叉手一拱,端庄地正襟危坐在蒲团上。

十三郎合掌礼拜,乖乖在宝珠身边坐下。

轮到韦训,他一时不坐,先在大殿里溜达了一圈,戳了戳供养人塑像上的胡子,瞧了瞧魁梧僧人身边的德山棒,又仔细查看过石灰池中的尸体,最终在众人注视下闲逛回来,随意盘腿一坐。

杨行简闭眼叹气,之前千叮万嘱让他在昙林面前守礼,到了跟前依然我行我素,简直让人气炸了肺。之前再怎么套近乎,随从如此目无尊长,算是白费劲了。他只能向昙林告罪,说小仆出身寒微,不懂礼貌。

昙林微微一笑,宽容地说:“所谓礼教,也不过是人间虚妄的表现,执着于这些,跟执着于皮相那种有形之物一样,都是应当破除的执念和迷惘,放下就好。”

宝珠道:“大和尚破除迷惘的方式,就是把一个死去的女子剥光了放在这里看着她慢慢腐烂吗?”

韦训对她直截了当的质问很是欣赏,只略微补充了一句:“池子里那个其实是个男人。”

到这种地步,杨行简已经不知该如何挽回,只能无可奈何地听着。

只见昙林点了点头,直言承认:“这便是我破除迷惘,明心见性的方式。禅波罗蜜门云:谓佛为众生贪着世间五欲,以为美好,耽恋沉迷,轮回生死,无有出期,是故令修此九种不净观法,自然除灭贪欲,消尽惑业,得证道果。”

他指着池中白骨说:“此人生前是寺中僧人,重病垂危时,自愿将身后躯体托付给归无常殿,供进行九相观修行的同门使用。”

宝珠疑惑地问:“什么是九相?”

昙林耐心地说:“正如殿上壁画,第一为新死相,第九为枯骨相。中间腐败过程:第二肪胀、第三青瘀、第四血涂、第五脓烂、第六虫食、第七剥裂、第八曝骨,九种不净之观,就是九相。一一观想,便能断除人对肉-体和情欲的执着,不管生前身份高低,男子女子,容貌美丑,死后都是一样的腐烂恶臭,不值得留恋。”

宝珠本就极聪明,听这老僧循循善诱地解释,心中若有所悟,刚开始的厌恶敌对情绪略微淡去。然而回想刚才所见艳尸壁画,仍然觉得不太舒服。

杨行简惊异于昙林对佛法的孜孜追求,为了开悟得道,一名出身太原王氏的致仕高官竟然能忍受腐尸荼毒,日日观想,还为此作画,真叫人刮目相看。

韦训问:“你们用稻米收购饥民尸体,也是做这个用了?他们死的时候,可没自愿烂在这里吧。”

昙林身边那个魁梧僧人忍耐不住,出言呵斥:“竖子唐突!吾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你听不懂就罢了,不要不识好歹地乱插嘴!”其声音中气十足,传遍整座大殿。

韦训笑道:“我就是插嘴,你要来打我吗?”

那僧人伸手摸到德山棒,起身就要放对,昙林伸出干瘪的手臂,轻轻拦住他:“观川,不要冲动,三毒贪、嗔、痴的嗔字,你始终克服不了啊。”

被称作观川的僧人一愣,立刻丢下棍棒,重新坐下了。

昙林看向韦训,微笑着对观川道:“像你观澄师弟,天资卓越的年轻人总是有些傲气的,他不执着于礼,不屈威武,也不盲信,是有慧根灵性的人。”

韦训不屑一顾地撇了撇嘴。

观川听见“观澄”二字,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杨行简和宝珠则想:难道昙林口中的观澄,就是那个还俗娶亲的画师吴观澄?都已经还俗了,昙林还这样高看他,是因为那人确实有灵性,还是因为昙林身为丹青妙手,欣赏吴观澄画师的天赋?

杨行简还记得今日来蟾光寺的目的,请求昙林卜卦批命,昙林也猜到前下属的意图,欣然同意了,请他写下生辰八字。

杨行简立刻打开算袋,提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八字,第一行属于一位贵人,第二行是自己的。又殷勤恭敬地问询宝珠:“芳歇也想试试吗?”

宝珠好奇心强,立刻点头,兴致勃勃写下生辰,转头问韦训:“你算不算?我来帮你写。”

韦训根本不信相面算命那套,照实说:“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生辰八字。”

十三郎说:“我只知道哪年生的,不知道时日。”两个人都没有写。

杨行简将纸张交给昙林,他只略微一看,转手交给观川收起来,对杨行简说:“我年老力衰了,明后天把批语给你。”说罢再将韦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叹息低语道:“观澄也是孤儿。”话语中颇觉遗憾。

给了八字的人他不认真瞧,没给八字的倒仔细端详,这让杨行简觉得很是费解,心道难不成这青衣小贼福薄命短的相貌偏生前程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