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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63)

此时,殿外回廊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年轻僧人绕到屏风后,向昙林施礼一拜,宝珠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入寺时用稻米购尸的漂亮和尚观潮。

“上师,今日布施出去一石零二斗米。”

昙林问:“有不当死而死之人吗?”

观潮一脸愁苦地说:“有一个。”

昙林道:“等会儿我去看一眼,其他人好生安葬。”

宝珠问:“什么叫不当死而死之人?”

昙林回答说:“便是世人所惋惜的死者,如年少者之死,丽人之死,康健者之死。如我这般年老体衰丑陋多病的老东西死了,那只是理所应当的天道而已。只有不当死而死之人,才能使观者感到惋惜。”

杨行简因为昙林无所忌讳的自嘲震惊,忙说:“上人不必如此。”

宝珠也呆了:“难道你是在找一具横死的年轻貌美的女尸?像壁画上那样的?”

观潮道:“不是师父要找,石灰池中那一具就足够我们观想修行用了,是洛阳一位大人物委托师父绘一套新的九相图用以破除心魔,我们不得不找。”

杨行简暗暗纳罕,以昙林上人的地位,竟然还有人能让他画不得不画的图,可见就算修到五蕴皆空,只要还活着有一口气在,就得受这世道的约束,布施灾民虽然是善举,但果然另有目的。

韦训听在耳中,心下更是戒备,偷偷瞧了宝珠两眼。要说年轻貌美健康的少女,她是般般符合,这蟾光寺的邪性之处,实在令人警惕。

观潮汇报完今天的账目,迟迟不愿离开,昙林看出他眼中哀痛,问:“怎么了?”

观潮走过去跪在昙林面前,含着泪道:“师父,徒儿细算过账,大寮库房中的囤米足够我们用上三个半月,为何不多周济一些给灾民?他们每次向我哀求,我只能厉声拒绝,这太折磨了!”

昙林深深叹了口气,轻抚摸他的头顶说:“你是最有慈悲心的,但太年轻,还做不到洞悉人性。一具饿殍可供人食用的部分,刚好与一斗米差不多。假如你多给了,就会有人为了换米而故意杀死亲人,只有米与肉等量,才能维持人心不坠入魔道。不要试探人性幽暗之处!”

老僧深沉的嗓音在殿上回荡,许久没人开口说话。他那双垂垂老矣的眼中有一种洞悉世事,兼且悲悯众生的神色。

昙林诚恳而温和地对观潮说:“并非只有财布施是修行,法布施和无畏布施一样是修行。明日就是盂兰盆节,超度困于地狱的亡人是目前寺中最重要的任务,法会准备的怎么样了?”

观潮收了泪,整理情绪,片刻后又恢复到那副冷淡中略带哀愁的样子,将盂兰盆会上繁杂的诸般事务一一向昙林汇报,不需纸上备忘,法器数量、斋食准备都如指诸掌。

昙林听过,赞扬他用心,又问:“观澄呢?法会上需要他展示技艺。”

观潮听见尊师问那还俗的师弟,似乎略有不快,说:“最近半个月都没有见他,想是去城里寻他妻子去了。”

昙林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嘱咐观潮说:“你和观云一起招待这四位贵客,带他们去上客堂。”

他转头对杨行简等人说:“观潮是大寮的典座,掌管斋堂,寺内僧俗的一切饮食用度都归他管,若有斋饭上的需求,尽管找他。”

观潮应下,拜过昙林后,引领这位来自长安的官员以及他的亲眷随从去住宿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本章资料:《敦煌写本「九想观」诗歌新探》《由“九相图”管窥东亚佛教图像的本土化》

如今网络上可以搜索到的九相观实物资料大多数来自日本,不过跟佛教流传的途径一样,这个题材起源于印度,发展在中国,再东渡去日本。因此日本流传的“九相”诗文,经常假托一个中国的来源,如传白居易和苏轼所作的“九相诗”,前者可能真的存在但已经失传,后者的则确定为托伪作。本卷所用诗歌就是参考托伪苏轼的《九相诗序》

九相到底是哪九相,根据佛经来源有好多版本的说法,《大智度论》《大乘义章》《摩诃止观》《放光般若经》等都有自己的看法,这里就不统计比较了。

国内实物有敦煌残卷,新疆克孜尔石窟、吐峪沟石窟壁画,都有僧侣面对枯骨、肿胀尸体进行观想的画面。

第98章

走出归无常殿,过了回廊,宝珠心中仍然觉得别扭,特地停下等前面的人走远了,招手呼唤韦训过来。

韦训停在三步远的地方,问:“怎么了?”

宝珠继续招手让他靠近些,他却站着不动,宝珠蹙着眉头说:“你知道什么叫‘附耳密谋’吗?”

韦训眨了眨眼,说:“也用不着那么近,我耳力好得很,有事只管说。”

宝珠脸上登时色变。最近这些天,不知这人有什么毛病,平日相处谈笑自如,就是莫名其妙地故意回避。好像刚才在山门外她腿麻了,他也只是扶下来便撒手了事,是避嫌?是顾忌?是厌恶?

韦训眼见宝珠脸色变幻,从不解逐渐变成羞恼,紧接着要勃然大怒,意识到自己是有些过分了,连忙编了个理由搪塞:“我身上有味儿,天天伺候那头驴还有牛,牲口是很臭的,你多久没洗澡我也多久没洗澡了。”

宝珠一愣,回想起归无常殿里的恶臭,狐疑地抬起袖子闻了闻自己,转念一想,确实互相保持得体距离比较好。

她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你看见大殿里那幅美女新死相的壁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