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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辟珠记(182)

宝珠脸色微微发白,说:“可怕的不仅在于这个传说。过了几天,我回想起这个故事,想再问问睿安详细内容,却发现他不见了。周围的宫人全都说根本没有睿安这个人存在过,包括跟他关系不错的几个内侍也这么说。连同名字、经历、记忆,睿安整个人让血涂鬼吞吃掉了,我真的吓坏了,叫奶娘陪着睡了好多天。

我不怕能看见的敌人,只要是喘气的活物,总能想办法对付,但是这种无影无形的东西……年纪大一些后,我明白睿安失踪是因为他跟我说了不该说的事。这是我身边失踪的第一个人,后来又发生了两次,我不知道他们说错了什么还是做错了什么,活生生的人,忽然有一天从人间彻底消失,谁都不敢提及,只能当他没存在过。”

她声音有些喑哑:“最后一回,从人间失踪的就是我自己。为了让我彻底消失,周围所有人被一起埋葬了。那个血涂鬼,终究不知道是什么邪祟。”

深宫之中最恐怖的故事,就是不可言说;最可怕的邪祟,是他人眼中的恐惧。

不知不觉间,宝珠已经牵住韦训的手,没了温泉的助益,他的肌肤冰冷如死人,回握的劲力又很大,几乎把她捏疼了。可非常奇妙,能从种种不适中汲取到信任和安稳。

宝珠故作开朗地说:“话又说回来,如今我也算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鬼物了,瞧我今天一露面,就把窦敬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没想到捉弄人那么有趣儿。”

韦训一直默默听她倾诉,没有作声,许久之后,幽幽地说:“你其实亲眼见过一个鬼的,还时时形影相随。”

宝珠以为他又要恶作剧,叹了口气说:“是,槐树上的吊死鬼。”

“不是那个。”

韦训停下脚步,单手从腰间装燧石的小袋子里掏出一块青色的石头,往墙上壁画之间的空白处唰唰涂了几笔。

宝珠还没来得及阻拦,他就在一群端严威武的护法神中画了一头神气活现的猞猁,满脸讥诮挺着胸膛望向画外人。

韦训眨了眨眼,笑嘻嘻地道:“瞧,是促狭鬼。”

宝珠又气又想笑,骂道:“这可是寺院的壁画!不是食肆客栈的涂鸦墙,你乱涂乱画,难道不怕神佛报应吗?”

韦训若无其事地说:“那有什么,我是公主的护法呀,难道不值得一个墙上的位置?”

叫他这么一通捣乱,恐惧之感大减,宝珠想起昨天来到蟾光寺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他去涂抹归无常殿的壁画,当时也没想过有没有报应,可见自己早已被这促狭鬼给带坏了。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走到了画师所说吴道子的故居处。韦训熟练地撬开锁,走进去瞧了瞧,招手让宝珠跟上。

作为一间近百年前的名人居住过的屋子,这里并不显得特别陈旧,家什上灰尘很薄,看来日常有人打扫。有些纸张颜料,也不像是当年旧物,只有墙上一些半成品壁画,能够看出吴道子成名前略显生涩的笔触。

两人分头行动,宝珠翻阅纸张资料,韦训摆弄瓶瓶罐罐。吴道子成名之后一画千金,假如有他的真迹,不可能随便放在这里,此处纸张上的画作看起来都是后人模仿的草稿,还有许多是颜料试色。

韦训道:“如果不是提前知晓这是画师住的地方,我会以为是个术士的房间。”

宝珠问:“何以见得?”

韦训指着案几上的容器一一历数:“孔雀胆、云母、铜青、朱砂、雄黄、雌黄、铅白,这都是炼丹用的材料,区别就是画画磨碎了当颜料用,炼丹要扔进炉子里烧。”

宝珠惊叹:“你那些修仙炼丹的竹简真没白看。”

韦训问:“你那边有什么发现?”

宝珠摇了摇头:“没什么头绪,其实我不怎么喜欢吴道子,这人号称画圣,人品却很低劣。”

韦训头一次听她褒贬旁人的品格,一时好奇,问:“怎么个低劣法?”

“他晚年时功成名遂,已是画坛不可动摇的领袖。谁知有一个叫皇甫轸的少年天才横空出世,同样是出生于洛阳,然后去长安打拼的路线。吴生因为这少年的才华威胁到自己的声望,因妒生恨,干脆雇刺客谋杀了他。”

韦训道:“这倒是头一回听说。”

宝珠道:“吴道子是宫中御用画师,玄宗皇帝很宠爱他,让当时的京兆尹把这事给压了下去,想是民间不知道。吴生明明已经名满天下,却被嫉妒的心魔侵扰,如果皇甫轸能活下来,应该就是第二代画圣了,真是天妒英才啊。”

她看见一只瓷瓶里面放着些鲜红色粉末,像是好胭脂颜色,伸出指尖点了点,顺手往自己唇上涂,被韦训眼疾手快扑过来一把捞住。

“别碰嘴!这是银朱,用水银和硫磺炼化的东西,有毒。”

宝珠一惊,连忙扯了张废纸把擦手,心里疑惑自己是怎么了,警惕性竟如此低,是太过疲惫了吗?擦完手之后,见这张破麻纸曾经包裹过什么东西,上面还留有捆扎用的细绳。

韦训从她手里抽出绳子,发现是鞣制过的茅草,与浮尸手腕上残留的是同一种东西,再拿过麻纸验看,见里面残存着一丁点半透明的碎片。他放在鼻端嗅了嗅,沉思片刻,又递给宝珠。

宝珠学着他闻了闻,察觉麻纸内隐隐约约飘着一股桂花甜香。

“桂花糖霜?!”

韦训点点头:“这张麻纸包的是糖,鞣制过的茅草是捆纸包用的。集市上买点心果子,这种包装很常见。”

吴道子的故居内留有一张包糖的麻纸,而内容物正是吴家糖坊出品的桂花糖霜,吴观澄或是吴桂儿肯定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