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戌时熄灯,直至子时更声传来,快两个时辰过去了,她听见李元瑛辗转反侧,始终没能睡着,不时传来轻微的咳嗽声。厉夫人说他严重失眠,果然不假。
她撑起胳膊,抬头问他:“你想喝水吗?”
重重锦帐之中一片静谧,若非霍七郎耳力强健,会误以为他刚好在此刻睡着了。
过了许久许久之后,锦帐内的黑暗中又传来几声咳嗽,继而传出一声幽微的问询:
“她如今行至何处了?”
霍七郎怔愣了片刻,方才明白他所问的乃是妹妹的行踪动向。
她若有所悟,认真答道:“按照她们的脚程快慢,大约该到洛阳了吧。宝珠说过一回,她出发时匆忙,没带妆品,如今只有一块木炭画眉,想去洛阳城购置脂粉。”
诧异的声音传来:“只有一块炭?!”
霍七郎浅笑一声:“那大概是我师兄促狭,故意逗她的。”
锦帐内又静默了一会儿,李元瑛道:“如此落魄褴褛,想必她一路上会时常啼哭吧。”
霍七郎听他言语中难得流露出情绪,安慰道:“这小娘子颇有意思,哭是哭,却并不妨碍她驰骋纵横,大杀四方。”
她心想反正李元瑛睡不着,索性坐起来,把玉城之战去掉了前因后果,当作说书人的传奇故事为他讲述了一遍。尤其是宝珠苦战之后矢尽援绝,以门楣上辟邪的风水箭射落罗刹鸟头领的那一段,讲得惊心动魄。
最后结语说:“我在下圭县初遇她时,她曾哭诉说人生已经跌落谷底。我给她卜了一卦,告诉她跌落谷底时,只要人没摔死,之后就只能往上走了,未必是坏事。如今她在江湖中绰号‘骑驴娘子’,乃是名噪一时的武林新秀,不世出的神秘高手,当真风光无比。”
李元瑛听过这一句“人跌落谷底时,只要人没摔死,之后就会往上走”的浅白之言后,沉默良久,其后喃喃自语道:“时过于期,否终则泰……”
霍七郎听不懂他这句话的来历,只感到他语气和缓,似乎没那么沉重了。
又过了片刻,锦帐内的呼吸声逐渐舒缓从容,人已经浅浅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否泰,反其类也。《易·杂卦》
时过于期,否终则泰。《吴越春秋·勾践入臣外传》
郁证是中医术语,指情志不舒、气机郁滞所致的心因性疾病。
要说老七的易容术,第二卷白蛇姬就出现过了,菜花蛇易容成白蛇,只用一碗白浆糊。
第126章
从这一天起,霍七郎便以贴身宿卫的身份在韶王屋里住了下来,名义上是袁少伯的下属,换班时刻在主屋外面的侍卫长屋里休息。
府中都说霍七郎是厉夫人为韶王精心挑选的挡煞人,这游侠一看就是八字命硬,夫人对她十分信赖,将自己的波斯金器都赏给她了。
自此人来到王府后,韶王的病情略微稳定下来,虽依然缠绵反复没有康复的迹象,但起码能够稍进饮食,不像要赶着办丧事的模样了,家令又命人将灵棚棺椁等物收回库房之中。
或许是霍七郎带来的好运气,在她来后没几天,重阳节刚过的时候,一列车队缓缓驶入幽州城,带队者是一名面白无须的宦官,称奉圣人旨意,从长安远道而来,赐韶王绢帛五车,生丝一车,作为外刺补贴。
唐初时,亲王出任都督、刺史等职务,每年可以得到两千段绢帛作为远行公干的辛苦费,就是所谓外刺补贴。
自玄宗以政变夺得皇位,他害怕子孙后代以同样的手段威胁自己的统治,建立十王宅、百孙院,自此皇室后代皆被限制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生活,受宠者虽被委任都督、刺史,领取食邑厚禄,但并不像唐初那般亲自就藩,仅仅遥领而已。
近百年来,李元瑛是第一个被委派去封地就任的皇子,外刺补贴也有一百多年没执行过了。
韶王府平时紧紧关闭的正门豁然洞开,李元瑛在内侍搀扶下领旨谢恩,满街围观的人比肩继踵。无知无识的人只是看一场热闹,有心人则识微知著。这一份礼物虽不厚,但象征着皇帝的旨意,释放出一种特别的讯号。
计算车队从长安出发的时间,大约就在万寿公主亡故后不久,或许是皇帝痛失爱女后,想起薛贵妃的另一个孩子被发配到边疆苦寒之地,心中有些悔意,才派人来慰问他。绢帛之外,单独附赠一车丝,乃是一车“思”,犹如藕中之丝,虽断犹连。
京城来的内侍省宦官同时带来一个好消息,薛贵妃的幼子,安平郡王李元忆获封怀王,从郡王跃升至亲王等级,薛贵妃的兄长薛文曜则封了国公。虽然都是虚职,但这明显是皇帝想要补偿薛氏一脉的表现。
当今圣上久服丹药,龙体逐渐疲弱,东宫之位长期空置,他必须考虑由谁来继承大统。废太子李承元遭遇狩猎意外,毁容失明,严重残疾,不可能再登上帝位。排除他以后,就数李元瑛年纪最长。
接下来是魏王李元侪,同是东宫之位的有力竞争者,但为人粗暴顽钝,资质远不如韶王。继续往下数还有三四个年幼皇子,皆不到戴冠的年纪,暂时不成气候。
所有人都联想到了当年庐陵王李显被母亲武曌流放至均州、房州,多年后又被召回复立为太子,最后登上帝位的历史。以古为镜,韶王李元瑛同样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车队驶入王府,李元瑛命家令从御赐绢帛中挑选出两份上品,分别送给幽州节度使刘昆和监军使阮自明。
此时长安派人给韶王送外刺补贴的消息早已传开,刘昆和阮自明不敢坦然受禄,亲自携厚礼回访,言辞间比之李元瑛刚来幽州时恭敬了数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