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赞不绝口,唯有韦训一声不吭,像被施了噤声咒般,眼神发直,呆呆地站着。杨行简和十三郎的声音皆未入耳,眼中只望见一轮明月带着光辉自天上缓缓降下,心魄已被慑去了。
直到宝珠走到他跟前,笑着问:“哑了吗?”
韦训赧然结舌,终究没能想出一句得体的话夸赞她。支吾了片刻,见她手里攥着铜臂环,并没有佩戴,忙问:“不喜欢这个?”
宝珠流露出少许委屈失落,扁着嘴叹道:“路上吃得不好,膀子不如以前丰腴了,戴上会滑下来。”
韦训从她手中接过臂环,执起她的腕子,将铜环套上,缓缓推到浑圆的上臂,轻轻捏了一下。臂环被他强横指力捏扁成椭圆形状,如此不紧不松地固定住了。
“滑下来是物件不行,不是人不行。你是……是……是天下第一,尽善尽美。”
这话虽浅白,却说得披肝沥胆,至纯至真。宝珠羞涩地抿嘴笑了,很是得意了一阵,才说:“其实这词不是我用的。”
她瞧了一眼杨行简,后者赶紧解释:“这句话出自《论语·八佾篇》。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宫中用来形容韶王。”
韦训嫌他大煞风景,切了一声,尽显鄙夷之色。
十三郎琢磨了一会儿,心道:九娘的兄长这么好看,七师兄一去,恐怕凶多吉少。
绮罗郎君从没善始善终过,往年江湖之人畏惧陈师古的手段,无人敢去残阳院向他挑战。却有许多因爱生恨、悍不畏死的痴人上门找霍七寻仇。还不知走到幽州时,事态会是什么模样,残阳院的名声,只怕要从关中烂到北境去了。
到了中秋节这一日,巡城行会的人早早来到小院,指点宝珠走到何处可以蜻蜓点水,何处需要大洒甘露,果然暗中有各种安排。宝珠满口答应,实则完全没有放在心上。申德贤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人,哪里有指挥她的能耐。
到了傍晚,行会的车手牵来两头威武的大白牛,套一辆高达两丈、用彩缎鲜花装饰的宝车,请观音登车巡城。
宝珠匀出头发编成双鬟,遮住两侧耳朵,再以浓妆修饰眉眼轮廓。待夜幕降临,隔着高台,便是熟人也难以辨认容貌。她在净瓶中灌满清水,手持一条新鲜柳枝,一切准备妥当后,回头再次叮嘱韦训:“靠近一些,跟在车辕旁边,要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第164章
宝珠登车之前,申德贤亲自出马,再三强调:“今夜您便是真正的观音化身,一言一行务必端静肃穆,不可有半分轻慢之态。”
宝珠对他的话置若罔闻,拎着裙摆,优雅从容地踩着梯子登上宝车。车顶有一木胎莲花座,供她立于花蕊之中,宛如神圣宝座。白牛刚慢腾腾地迈开蹄子,就在这瞬间,只见一道青影晃动,韦训飞身掠上宝车,旁若无人地在宝珠身后盘膝一坐,嘴角上扬,笑道:“这样够近了吧?”
巡城时局面必然混乱,韦训一直对此事有些疑虑,但自负武功绝顶,坚信任何场面都能护得她周全,因此不曾阻拦。
此时梯子已经撤走,高台孤立于空中,瞧热闹的人群渐渐涌上来。观望这青衣人的超凡身手,谁也没本事将他从车顶抓下来。申德贤又气又恼,却不敢发作,急中生智想出一个借口,大声交代道:“你就扮演观音大士座下童子!”
宝珠眼中满是笑意,笑道:“好得很,近水楼台先得月。”说着,她迫不及待将柳枝伸入净瓶,饱蘸甘露后,扭身往韦训头上、肩上使劲挥洒。
申德贤从没见过如此我行我素的观音奴,跟在车旁竭力劝阻:“不可偏宠,需得雨露均沾!雨露均沾呐!”
杨行简随车伴行,听了这句,暗自笑道:至尊决定专宠某人时,满朝文武都劝不住,你这胖子徒费唇舌,有什么用?
果不其然,宝珠理直气壮大声宣告:“吾既为观音化身,偏爱座下童子,乃是天经地义。”
她仍觉得不过瘾,干脆抽出柳枝,将半瓶甘露径直倾倒在韦训头上,把他淋得湿透。这般迂回曲折,抛头露面,只为这一个目的——
“如何?觉得病好些了吗?”
有生之年,命如朝露,韦训从未受过如此偏爱,沐浴在她温柔慈悲的目光中,兴奋得浑身簌簌发抖。仰望她的容颜,只觉身处极乐,九泉无恨。
他曾嘲讽世间愚人盲从迷信,自欺欺人,错将白水作灵药。那瓶中明明是他亲手灌进去的普通清水,如今经由她手洒在自己身上,竟如脱胎换骨,仿佛发肤都能尝到甘美的味道。切身体会信仰之爱,又如何能分辨得清究竟是谁痴、谁癫呢?
他欣喜欲狂,颤声答道:“蒙观音垂爱,已痊愈了!”
是夜,洛阳百姓扶老携幼,倾城而出,夹道瞻仰诸佛巡城,宝车所经之路万头攒动,欢喜赞叹声交织成一片热烈沸腾的海。
恰逢中秋佳节,满月高悬,月明如昼,银辉将巡城的队伍照的纤毫毕现。更有行会请来吞刀吐火、寻橦走索等诸般杂戏伎人,身穿奇装异服,招摇于市。
在所有巡城的佛像之中,最令百姓期待的就是唯一由真人扮演的长秋寺杨柳观音。无数人引颈翘首,远望一队人马缓缓而来:
打头阵的是披着辟邪与狮子行头的伎人,两头瑞兽在车前净街开路,它们踏着激昂鼓点,舞出各种跳跃翻滚、摇头晃尾的精妙步伐,引得观众阵阵喝彩。
紧接着便是两列手捧香炉、拂尘、经卷、念珠的比丘尼,乃是侍奉菩萨的人间侍者。之后是举着宝盖、金刚杵的卫士,尽显庄重威严。这般盛大的卤簿仪仗,除了帝王出行,人间只有佛道仪式才能使用,给予观者超凡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