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珠见他让出一半床榻,皱着眉头说:“我不可能跟陌生男子睡在一张榻上的。”
米摩延淡淡地道:“放心,我已不算是男人了,不会对你做什么坏事的。”
宝珠愣了片刻,联想起少年那高亢的嗓音,光洁的皮肤,以及略显阴柔的气质,顿时明白过来。
她身边曾经环绕着数不清的非男非女的内侍,自是对他们的外形举止极为熟悉。受过宫刑之后,他们很难控制便溺,当班服侍主人时不敢多喝水,以免漏出不雅气味。
“你是宦官?”
米摩延枕着自己的胳膊,自嘲地哼了一声:“有官职的体面人才能称作宦官,我不过是个供人取乐的阉奴。”
宝珠无言可对。夜已经深了,她逃不掉,也无处可去。最后,她只得和衣在床榻边缘躺下了。
板壁甚薄,寂静的屋檐下,甚至能听到隔壁舞者的呼吸声。两个人皆是心事重重,睁着眼睛望着顶棚,谁也无法入眠。
过了一会儿,米摩延突然问道:“法兰现在什么模样?长出胡子了吗?”
宝珠摇了摇头:“没有,依然是少年模样,跟你几乎一模一样。”她心想这对兄弟如今瞧起来也不过十五六岁。三年前米摩延被掳走时,比十三郎大不了多少,只能算作孩童。
原来民间所艳羡的“升仙”,由千万人中脱颖而出的美貌少年,只不过是被匪徒绑架到这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忍辱含垢,为奴为婢而已。
宝珠想起观音像莲台上供奉的那些人偶,六女一男,米摩延如今身在霓裳院,那其他六个少女又去了哪里?
“你叫什么?从哪里来?”墙边的少年再一次提出这个问题。
宝珠思索了片刻,回答道:“我名叫丹鸟,表字龙女,自长安来。”
米摩延轻轻笑了一下:“这名字真怪,像是艺名,你也是教坊出身的吧?”
宝珠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遏制着汹涌的泪意,默然不语。
巡城时万人之上的辉煌,众星捧月的荣耀,都不过是梦幻泡影,隐藏在美丽外壳下的诱饵罢了。一场比伪装成孕妇‘接观音’的人贩更加险恶、更加卑劣的围猎。
作者有话说:
虽然底层平民多数有名无字,但根据唐代笔记《北里志》记载,妓女多数是有表字的,这可能跟她们通常与贵族、士大夫等知识阶层来往有关。参考《唐王朝的贱人制度》,一些贱籍奴婢没有姓氏(不绝对),以及因官员犯罪,其出身高贵的女眷会没官入奴籍,所以就算气质好也可能被误认为教坊出身。
丹鸟,凤凰的别称。
第172章
卯时初,太阳才刚刚探出头,霓裳院的庭院中便传来响亮而急促的竹梆声。
宝珠睡得晕晕沉沉,突然被那刺耳的声音惊醒,又被室友使劲推搡了一把:“快起来!”
米摩延已经梳洗完毕,扔给她一把木梳,催促道:“赶紧梳头,不用化妆,早上只练舞,不演出。”
宝珠只得起身,费了好大劲才将散乱的长发梳拢,编了条辫子。因昨日反复被人揪着头发推搡,到今日还觉得头皮生疼。
霓裳院里的所有舞姬快速完成梳洗,短短片刻间便聚集到院子里,乌压压立了一地,仿佛有条无形的鞭子在驱赶她们。
赵氏带着四名仆妇,拎着一条二指宽的竹板,站在北屋廊下,逐一点清点人数。舞姬们皆敛声屏气,看起来对她十分畏惧。数完之后,赵氏皱着眉头问:“玉壶呢?”
地下便有人回答:“姑姑,她昨日陪酒晚了,凌晨才回来,如今在补觉。”
赵氏冷笑着说:“她觉得攀上公子的高枝,往后就能跻身妾室,从这院子里脱身了。不想想夫人能瞧得上一个跳舞的贱籍家妓吗?”
众人都不敢接话,她转过头来,抬了抬下巴,问宝珠:“你叫什么?”
宝珠依照昨日想好的名号回答了。赵氏皱着眉头嫌弃道:“什么怪名字。八月桂花开,八月花神是绿珠,既然快要举办金桂宴了,你就叫绿珠吧。”
宝珠一听,顿觉得极为反感,毕竟向来只有上位者给下人改名,没有反过来的道理。她当即出言反驳:“绿珠是坠楼而死的,美人自杀,香消玉殒,太晦气了。”众人不敢吱声,米摩延低着头扯她袖子,却没能拦住她说话。
赵氏一听她竟然敢顶嘴,反倒笑了:“你这贱婢还梗着脖子琢磨名字吉利不吉利呢,真当自己是观音啦?”
她晃了晃手里油光发亮的戒尺,宝珠摩拳擦掌,恶狠狠地瞪着她,心里想着但凡她敢动手,就抢过来打回去。
赵氏思索片刻,道:“罢了,还没敬献给主人,先把皮肉伤了,那就是我的失职之过了。不过你这么野性,倒真得好好锉一锉坏脾气,才敢带出去赴宴。”说完转身走进北屋。
众舞姬连忙跟上她的脚步。米摩延压着嗓子嘀咕:“你何苦跟她顶嘴呢?赵姑姑是霓裳院的教习,没有比她折磨人花样更多的了,凑合过两天安生日子不行吗?”
他不敢拖延磨蹭,一边往前赶,一边高声招呼室友:“快走啊,绿珠。”
宝珠几乎气炸了肺,却一时找不到什么趁手的东西发难,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霓裳院北厅是一个敞开的大开间,里面摆着许多练舞时压腿下腰用的木杠、地毯、青砖等物,舞姬们两人一组,各自找位置开始早上的功课。
赵氏仰着下颌来回巡视,见有人动作不到位便狠抽一下,专门打在小腿胫骨、脚踝处最疼的地方。练功房里鸦雀无声,只偶尔传来拉筋的嘶嘶抽痛,以及院墙外此起彼落的丝竹声,吊嗓声。